整整一個夏天,追查凶手的工作一直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但是,結果並不能令人滿意,沒有查到凶手。那些可疑的人物被抓了起來。可他們都有確鑿的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檢察院也無計可施,隻得放棄追查。

但是,這樁凶殺案似乎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整理地區都因它而惶恐不安。居民們感到一種莫名的害怕,也因為找不到任何線索和出現在羅克大媽門前的木屐而感到恐懼。人們非常肯定地認為,查案時,凶手就在現場,之後他繼續生活在這個村子裏。他們一直被這個想法所困擾。

他們還認為大樹林裏鬧鬼,都覺得那裏令人生畏,盡量不到那裏去。以前,樹林是居民們活動的重要場所。他們每個星期天下午都會去那裏散步,有時一邊沿著岸邊往前走,一邊欣賞鱒魚在水草下麵遊動的身姿,有時坐在大樹下麵厚厚的苔蘚上休息。小夥子們選擇一些合適的地點,把地上的苔蘚清理掉,再把地麵弄平、夯實,然後在上麵做各種遊戲。姑娘們幾個人手拉著手散步,用尖細的嗓門唱著抒情歌曲,刺耳的歌聲攪得空氣不得安寧。現在,高大的樹木依舊,濃密的樹蔭依舊,但是已經沒有人去了,好像人們都知道,那裏有一具屍體,隻要到那裏去就會看到。

轉眼已到秋天。圓圓的樹葉從半空落到地麵。沒有了樹葉,人們在樹林裏已經能夠看到天空。有時候,飄在天空的小雨會演變成一場大雨。雨點不斷地落到苔蘚上,就好像一塊厚厚的地毯蓋在上麵。人們走在上麵,踩出吱吱的響聲。樹葉降落時,會發出像嗚咽似的低語聲,讓人難以察覺。不斷飄落的樹葉,是悲傷的樹木流下的眼淚。悲傷,成為這些大樹唯一的主題,因為溫和的黎明,令人心醉的黃昏都已離它遠去,因為燦爛的陽光,暖洋洋的微風也已經不在,因為年末已經到來。除此之外,或許也因為就是在它們腳下,一個小女孩遭到奸殺。而這一切,它們都看在眼裏。這片樹林讓人感到害怕,又被人無情地拋棄,也許隻有死去的小姑娘的靈魂,飄蕩其間。在一片寂靜之中,樹木們在哭泣。

由於暴雨驟降,勃蘭第耶河河水迅猛地增長,清澈的河水變成渾濁的黃湯,在兩行瘦削的柳樹間,在陡峭的兩岸間,咆哮著向前流淌。

不知道為什麼,勒那爾代又開始到大樹林裏散步。每天入夜時分,他都會雙手插在口袋裏,慢慢地走下台階,向樹林走去。一路之上,他一直在深思。苔蘚是柔軟潮濕的。他走在上麵,一直走很長一段時間。準備在大樹梢上過夜的一大群烏鴉,從附近飛來,在空中形成一片黑乎乎的幕布,如同一塊巨大的在葬禮上使用的黑紗。陰森而恐怖的叫聲,在天空中回蕩。有些時候,它們在交錯的樹枝上歇腳。沒過多久,它們發生恐怖叫聲,揮動著翅膀,再次飛起來,在樹林上方再次形成一片黑乎乎的幕布。最後,它們飛到最高的樹枝上,並停在那裏,可怕的叫聲也隨之慢慢停歇。夜色越來越濃,它們黑色的羽毛消失在黑色的天空裏。

勒那爾代仍然在散步。最後,當黑夜吞噬一切,他無法繼續走下去時,他就返回家中。回到房間後,他馬上倒在安樂椅上,把腳向壁爐伸去。熊熊大火在壁爐裏燃燒著,熱氣不斷地從他的兩隻濕漉漉的腳底冒出來。

一個上午,安靜的村莊的因為一件大新聞而熱鬧起來。原來,村長打算把他的村林砍掉。

這項工作已經啟動,二十名伐木工人正在忙碌著。最靠近村長房子的那個角落的樹木最先倒下。在村長的現場督促上,工人們幹得相當賣力,樹木不斷倒下。

修枝工們最先沿著樹幹爬到樹頂上。他們每個人手裏拿著一根繩子,先把繩子拴在樹幹上,然後伸出兩隻胳膊,用力抱住樹幹,抬腳向樹幹狠狠地踢去。他們這樣做,是因為在他們的鞋底上,固定著堅硬的鋼釘,他們要把鋼釘刺入樹幹。之後,他們就用鋼釘作支撐,向上邁一步。成功之後,他們再用另外一隻腳向樹幹踢去,將腳下的鋼釘刺入樹幹,然後再向上邁一步。就這樣,他們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每邁一步,他們就會把繩子向上挪動一下。鋒利的冒著寒光的小鋼斧掛在他們腰間。他們像寄生蟲對巨型動物發動攻擊那樣,沿著樹幹慢慢地向上爬,把鋼釘刺入樹幹。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把樹梢砍掉。

當爬到樹枝的高度時,他們就不再繼續向上爬。他們把自己固定在那裏,把鋒利的柴刀從腰上解下來,然後慢慢地有節奏地向樹枝與樹幹相連的地方砍去。砍著砍著,樹枝就會彎曲、斷開、最後掉下去,發生出一陣巨大的響聲,那是木頭斷裂特有的聲音。樹上所有枝蔓也會受到影響,不停地抖動。

從樹上掉下來的樹枝鋪滿地麵。其他人開始動手,將它們劈開、砍斷,捆成捆兒,堆好。那些仍然矗立著的大樹,完全成了巨大的木樁或者木杆子。

當修枝工人砍掉所有的樹枝後,他們已經來到樹幹頂部。那裏很細,也很直。於是,他們把帶上去的繩子留在那裏,然後像向上爬時那樣,把鋼釘刺入樹幹裏,借著鋼釘的支撐向下爬。之後,伐木工人們便開始進行他們的工作。他們用力在樹幹底部砍。伐木聲很大,樹林的每個角落都能聽到。

當伐木工人把樹幹底部的傷口砍到足夠深時,工人們就開始拉樹幹頂部的繩子。他們一邊拉一邊有節奏地喊叫,為的是把每個人的力量集中到一起。於是,巨大的樹幹就開始發出刺耳的響聲,然後突然倒下。這時,工人們高興地歡呼起來。

樹林裏的樹木不斷倒下,就像士兵離開軍隊,使軍隊的規模逐漸變小。樹林的麵積越來越小。

勒那爾代每天都會待在那裏。他站在那裏,雙手放在背後,注視著他的大樹林慢慢消亡。當一棵樹倒下後,他像踩一具屍體那樣,用腳踩著它。之後,他會用平靜而神秘的不安神情注視下一棵樹,好像他在期待著有什麼東西能夠在樹林被砍掉前出現。

這場屠殺逐漸蔓延到人們發現小羅克的地方。一個黃昏,人們終於砍到這個地方。

伐木工人們要砍的是一棵巨大的山毛櫸。可是,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而且又是陰天,他們想把他們的工作推遲到第二天進行。主人不同意。他讓工人們馬上動手,把這棵遮蔽過那樁凶殺案的大棵砍倒。

修枝工把樹枝砍光,伐木工人們也砍好了樹根。於是,五個工人握緊拴在樹頂上的繩子,開始用力拉起來。

雖然工人們已經砍到了大樹粗壯樹幹的中心,但是它仍然像鋼鐵那樣堅硬。它在頑強地抵抗著。工人們一起有節奏地用力拉著繩子,身體幾乎貼到地麵。他們喘著粗氣,發出有節奏的呼喊聲。

兩個手裏拿著斧子,像劊子手似的伐木工人站在大樹麵前。他們已經做好準備,當需要的時候,就會把斧子狠狠地砍下去。勒那爾代站在樹邊,將手放在樹皮上,煩悶而不安地期待著大樹倒下去的時刻到來。

一個伐木工人對他說:“村長先生,您離得太近了,這很危險。樹倒下去的時候,您可能會被砸傷。”

他仍然站在那裏,什麼也沒說。他好像準備像角鬥士那樣,想把這棵巨大的山毛櫸抱起來摔到在地上。

突然,一聲巨響從這個高大的木樁子的底部發出,那是木頭裂開的聲音。樹頂也立即受到影響。樹幹已經傾斜,但它仍然頑強地抵抗著,所以才沒有立即倒下去。人們看到了它倒下去的希望,所以都更加賣力地拉繩子。當樹向下倒去的時候,勒那爾代先生竟然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舉動。他跨到樹下,挺起胸膛,準備讓樹把它砸死。

但是,巨大的山毛櫸擦著他的身體倒下去了。他被它巨大的衝擊力掃出去五米遠,狠狠地摔在地上。

工人們衝上前去。在他們伸出手扶他之前,他已經爬起來,跪在地上。他頭昏眼花,把手放到額頭上,好像剛才進入了一種瘋狂的狀態,此時剛剛清醒過來。

工人們都覺得不可思議。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們問他為什麼這樣做。他吞吞吐吐地說,他這樣做是因為一時鬼迷心竅;還說在大樹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頭腦中產生出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回到了童年時代,小男孩從飛馳的馬車前跑過的畫麵出現在他的頭腦中,所以他才會那樣做,而且覺得他完全能夠從樹下衝過去;他還說,一個星期以來,他的心裏一直有一種冒險的衝動,他總想如何在大樹將要倒下時,順利地從下麵穿過去。他說,他知道自己的做法非常愚蠢可笑,但是每個人的頭腦中都會出現幼稚的想法,每個人也都有精神不正常的時候。

他用沙啞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解釋著原因。之後,他邁步離開。他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對著工人們說:“我的朋友們,再見,明天見。”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走到被一盞罩著煙罩的台燈照得特別明亮的桌子前,坐了下來。他把胳膊撐在桌子上,低下頭哭起來。

他一直哭,哭了很久來停下來。之後,他揉了揉眼睛,抬頭看了一眼掛鍾,看到上麵顯示的時間還不到六點。他想到:“現在離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於是,他站起來,走到門前,把門鎖好,之後又回到座位上。他把中間的抽屜拉出來,一把手槍出現在他麵前。他把它拿出來,放在文件上。鋥亮的手槍在燈光照耀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勒那爾代用模糊的目光注視著那把槍。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偶爾會停下來,之後又繼續走。突然,他走進盥洗室,將一條毛巾投入到水罐裏,然後拿出來,像行凶那天上午一樣把自己的前額弄濕。然後他走出來。每次經過那張桌子時,他的目光都會被放在桌子上的手槍吸引。他看著它時,手就會發癢。但是,他又把目光集中到掛鍾上麵。他想到:“時間還早。”

房間裏響起掛鍾的報時聲。已經是六點半了。他拿起手槍,大張著嘴巴,把槍管放進去,好像要將它吞進肚子裏。他把指頭放在扳機上,並在好幾秒鍾的時間裏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好。突然,他打了一個寒噤,把槍吐出來。手槍落到地毯上。

他垂頭喪氣地跌進安樂椅時,哭泣著說:“天哪!我不敢!我不能!我怎麼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我該怎麼做呢?”

敲門聲響起,他受到了驚嚇。他直起身來。一個仆人走了進來,說:“先生,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您的晚餐!”“好,我這就去。”他回答說。

他把槍從地下撿起來,放回到抽屜裏。之後,他想看看自己的臉是什麼樣子,是否顯得不正常,於是就對著壁爐的鏡子照了照。他的臉還像以前那樣紅,也許比以前要紅一些。除此之外,一切都正常。他下樓去吃飯。

他吃得很快,好像不願一個人獨處而故意拖延時間。吃過飯之後,他又在飯廳裏吸了幾鬥煙。那時仆人們正在收拾餐具。吸完煙之後,他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他剛一進屋,就立即向床下看去,還把全部衣櫃打開,每件家具裏、每個角落,他都搜索一遍。然後。他走到壁爐前,將壁爐上的幾根蠟燭點著,又把房間裏的每個角落都搜尋一遍。他的臉抽搐起來,這是害怕、不安引起的。他知道,遭他強奸,被他掐死的小羅克會像每天夜裏那樣,出現在他麵前。

那個令人厭惡的幻象,每天夜裏都會出現。開始時,他會聽到類似於打穀機那樣的轟鳴聲。這種聲音讓他覺得喘不過氣來,他隻能把褲帶和襯衫領口的扣子解開。他還在房間裏來回走動。他強迫自己唱歌、看書,但是這樣做絲毫不見成效。作案那天的事情,每一個細節,都一一呈現在他的頭腦之中。

那是一個讓他感到恐懼的日子。就在那天上午,起床時,他感到頭痛、眩暈。“一定是因為太熱了!”他這樣想著。於是,他一直沒有走出房間,直到吃午飯時才下樓。吃過午飯後,他又睡了一個午覺。傍晚時,他走出房間。他要去他的大樹林裏散步,去那裏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

可是,他剛一出門,就越發喘不過氣來。外麵實在太悶熱了!太陽還掛在半空中,繼續烘烤已經幹渴的大地。樹葉靜止不動。樹林裏聽不到任何動物的叫聲。勒那爾代在苔蘚地上走起來。勃蘭第耶河就在他的身邊,河水散發出些許涼意。可是他卻覺得心神不寧。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掐住。他幾乎什麼都不想,何況,這是他平時就養成的習慣,他的腦袋裏幾乎從不裝東西。三個月以來,隻有再婚的想法出現在他的頭腦中,盡管這個想法十分模糊,卻一直揮之不去。獨居讓他在精神和肉體受到雙重痛苦。十年來,他已經過慣了有一個女人陪在身邊的生活。她陪在他身邊,每天的擁護,都已經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需要她的擁抱,她的陪伴。自從勒那爾代夫人死後,他就覺得特別痛苦。這種痛苦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其實,這是因為他的雙腿再也感受不到她的連衣裙不停地碰觸了,更是因為他失去了一個發泄欲望,尋求安寧的懷抱。獨居生活還沒過上半年,他就已經開始物色年輕的女孩或者寡婦了。他希望有人能夠在他服喪期滿後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