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春末夏初那個如水的夜色裏,我在周莊。
是公司組織的集體旅遊。同事們迷醉於周莊旖旎夜景之時,我卻無心留戀周莊迷濛的夜色,匆匆去買了兩隻周莊萬三蹄,想送給我遠在安徽鄉村的外婆吃。
可是,我的外婆卻沒吃到。
當我風塵仆仆地將兩隻周莊萬三蹄蒸熱,端到外婆床前時,外婆已經無力張嘴。
兩小時後,外婆與我幽冥永隔。
我端著兩隻紅糯的周莊萬三蹄,淚落碗中。淚水濺起的萬三蹄油花,倒映出周莊迷離的燈火夜色。
我知道,那夜色,那燈火,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將不敢再去觸碰。怕,碰疼了,心裏的傷。
……
時隔八年。我再次與周莊遭逢,遭逢在這樣一個春末夏初的周莊之夜。
櫻桃紅了八遭,芭蕉綠了八趟。外婆化成渺渺飛鴻已八年時光。八年時光,傷疤猶在,那鈍痛稍稍減輕,使我有勇氣再踏入周莊的夜色之中。
到了周莊,不到雙橋,那是一種遺憾,好比說到上海不到外灘,到北京不到天安門一樣,會有人說,你白來了一趟。所以,我來到了雙橋。
這兩座小小的古橋,因了一位叫陳逸飛的人,因了他的一幅名為《故鄉的回憶》的油畫,而將芳名遠播異域海外。
1984年,美國石油大亨哈默看到這幅《故鄉的回憶》後愛不釋手,同年又將之作為外交禮物隆重贈予鄧小平。
從此,周莊,這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夢裏水鄉,終究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如一朵淡香雅容的芙蕖,盛開於世人眼前,令世人為她的美一次次流連,一次次入夢。
雙橋,橋形一橫一豎,橋孔一圓一方,就這樣靜靜地相互枕著對方的背,默默承載數百年的風雨和一代代周莊人與水相伴的足印。
立於小橋上,環顧四圍。風景舊曾諳。
雖是入夜,但沿河的紅燈籠將身影倒影在河中,這紅燈籠以及倒影的光亮,讓夜色周莊仍舊景致曆曆。
當櫓聲欬乃,小舟輕搖而來之時,那舟行的軌跡與木櫓的劃痕一起,攪碎了水底沉著的紅燈籠,光波搖曳,流動的河水就成了色彩斑斕的光帶。
當小舟遠去,櫓聲消逝之時,河水複又平靜,那水底的紅燈籠就一個接一個複歸原形,此時,仿佛天上一個街市,水底亦有一個街市。1000多年,歐陽修在西湖上泛舟,寫道:“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而今夜,在周莊,亦是,燈籠卻在河水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街。
夜風中我立於橋上,耳中隱約傳來悅耳的水流漱玉之聲。前兩天剛剛下過雨,我猜想是街角哪裏有個清淺的小溪,正在潺潺地往河裏淌著水。
這樣的清淺淌水之聲,如此鮮明地刻在我童年的記憶裏,那是因為,我的童年,也是在皖南一個水鄉小村度過,那裏是外婆的村莊。小時候,因為家境不好,我兩歲時,父母就把我送到外婆家,在外婆家一直呆到六歲讀書了才回來。外婆的屋後就是一條小河,四載寒暑,那裏潺潺之聲不絕於耳,夏夜,在後院納涼,外婆為我輕搖蒲扇趕蚊子,那潺湲之聲伴我入夢……這童年的一切都深深鐫刻在了我的心上,一刻也不敢忘,總想著長大了要好好報答外婆的親恩。
2004年5月的一天,母親給遠在上海的我打電話,她哽咽著說外婆病重了,可能撐不多久了,我當時就怔在那裏,母親說,她除了傷心之外,更多的是可憐外婆,可憐她老人家被關節炎、肩周炎等病痛折磨了兩年多,幾個舅舅因為經濟窘迫,自顧不暇,沒能及時送外婆去醫院治療,隻是讓村裏的赤腳醫生給外婆開些止痛片對付著。而她這個女兒遠嫁他鄉,隔山隔水,難得回娘家一趟。一個多月前,母親捉了兩隻老母雞去看她,老人家可能是長久粗茶淡飯,肚裏沒有油水,母親燉了隻雞,才燉了七八成熟,外婆硬是要了一隻雞腿吃下去了,吃得太快,噎得眼淚水直冒……母親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母親身體不太好,2003年剛動過一次大手術,身體還未調息過來,外婆又病重,我很怕她經不住這打擊。我很理解母親的心情。記得老舍先生在一篇紀念他母親的文章中說:“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去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裏,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裏是安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