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看《半生緣》,為曼楨流過淚水。恨張愛玲那支冷漠而決絕的筆,隔著一堵牆,任曼楨把喉嚨喊破,也不讓她最愛的世鈞聽見。
一堵牆,將曼楨和世鈞,這對相愛至深的人,隔在了荒涼的人世間。那時我就想,他們兩個,像極了傳說中的“彼岸花”——花開之時不見葉,葉茂之時不見花,花與葉彼此思念,卻相念相惜永相失,在淒清的秋風裏生生相錯。
十來年後,看《明清詩選》,偶爾看到清代王士禛的那首《龍爪花》:稻熟田家雨又風,枝枝龍爪出林紅。數聲清磬不知處,山子晚啼黃葉中。再看注釋裏說:龍爪花是彼岸花的別名,花色血紅,多整片開於墓地之間或山間小路。
原本我隻知道那個憂傷的傳說,彼岸花的前世是一個為愛受傷的天使,自願投入地獄,地獄眾魔不忍心讓她下地獄將她遣回,但她仍憂傷地徘徊在黃泉路上,眾魔就將她變成鮮紅的花朵開在黃泉路,給迷路的靈魂指路。
直到讀到這首詩,我才恍驚起而長嗟,原來這令人心碎的“彼岸花”,就是我少年時常見的“龍爪花”,我們又叫它“鬼魂花”,眼前再現少年時那一片絢爛的紅。那時,我就讀的中學離家比較遠,要走十多裏山路,在這連綿起伏的丘陵之間有一大片墓地,我們上學放學都要穿過這片墓地,斜陽蕭索枯藤昏鴉的傍晚時分,著實令人寒毛懍懍。
記憶裏最深刻的,就是每年秋風漸起的時候,那墓地裏會開出一大片一大片鮮紅豔麗的花朵,沒有葉子扶襯,卻更豔得令人眩暈。我想去摘幾朵,可是又不敢進到那些墳塋深處,有幾個膽大的男生就幫我去摘。可是等我高興地拿回家,媽媽總是很快地命令我將它丟進水中,告誡我以後不要再摘它。
隔了這些年想想,相較於彼岸花的情不為因果,世鈞與曼楨,又何嚐不是?
十四年前,他與曼楨的相戀,浪漫華美的戀愛故事相比,平實得甚至有點寒傖。他們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廠子裏做事,他有個朋友叫叔惠,在叔惠的介紹下他認識了曼楨。三人經常去廠附近那家不太幹淨的小餐館搭夥吃飯,曼楨長得並不是那種驚豔的美,圓圓的臉,蓬鬆的頭發,隨便地披在肩上,說不上美,但他卻籠統地覺得她很好。
什麼時候愛上了彼此,似乎有點微茫。三個人去郊外拍照,她丟了一隻手套,他悄悄冒雨一步一滑地找了回來,兩個人都窘得臉紅;他有事要從上海回南京老家,這是他們認識後的第一次小別,她幫他整理行李箱,襯衫領帶襪子一樣一樣經過她的手,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們離得很近,一刹那間,他仿佛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邊緣上,有一點心悸,但心裏又一陣陣蕩漾;他送她去做兼職家教,在寒夜的街頭走過來走過去等她,卻不肯進近旁溫暖明亮的咖啡館,隻因為剛剛他輕吻了她的頭發,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需要遠離人群;他用半個月薪水買了隻紅寶石粉做的戒指,大了點,他從毛衣上扯下一截線頭纏上,她戴上,正好。
這樣美麗而含蓄的愛情,像一首雋永的小詩,讀了會有清風拂麵而來,連同那夜晚的月亮,都像一顆白淨的蓮子懸在天上。誰的一生沒有愛過呢?真的愛上了一個人,不單是經過那人之手的襪子有異樣的感覺,就是空氣中有或是沒有那個人,感覺都不一樣。
曼楨是纖弱的,同時也是堅強的,大學畢業之後,她挑起了維持一門老幼的生活重擔,除了廠裏的正職,還兼了兩份職,她不忍心再依靠姐姐曼璐,曼璐為這個家付出得太多太多。父親撇下一大家人撒手早逝,身為長女的曼璐正值梔子花一樣清香的年紀,為養家無奈墮入風塵,忍下深痛主動解除了與未婚夫豫瑾的婚約。如今一朵清香梔子花已被摧殘萎黃,她將後半生賭給了那個不笑像老鼠,笑起來像貓的“吃投機交易飯”的祝鴻才。而這個醜陋的男人,在見到曼楨之後無時不垂涎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