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的津浦車上,我的坐位的近鄰,坐著一對男女,從他們的舉動推斷起來確是夫婦,但年紀的相差似乎太甚了。男的和我談話,一問而知為天津的商人,挈眷回廣東去的;那女的不過二十歲上下,穿著粉紅色的衣服,粉藍色的褲子,不係裙,並且脫下男人式的皮鞋,把兩腳擱在對麵凳上,似乎顯出十分廣東人的神色。遠遠的相隔兩三排坐椅,還坐著一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女孩子,戚戚的麵色,看著那一對男女,似外人,又似自家人。是外人嗎,仿佛中間有一條無形的線牽著;是自家人嗎,卻又比外人還著實恐懼,而恐懼中又含著幾分憎惡。兩夫婦吃麵包了,那男的也客客氣的遞給我一個,我婉辭了,然後他轉去凶狠狠的遞給那女孩子一個。我看出他這凶狠狠的神色,隻是裝給他的女人看,我遂明白這三個人的關係是怎樣了。
晚上九十點鍾時分,女孩子早已毫無掛牽的,安然的獨據一個椅子睡了,這時候兩夫婦也全不理會。那男人的勇氣,雖然也能跳下車去買點零星食物來供兩夫婦共吃,但要拋開了這婦人,或說妥了這婦人,分出一點功夫來去愛那本性要愛的孩子,據我看來,卻是夢想不到的事。他雖然也間或偷眼去望那孩子是否招冷,但也並不拿點東西給伊去蓋,一直懶懶的在“父性的愛”與“夫性的愛”的歧路上睡到天明。
次日午間,車將到浦口了,各人都整理自己的身麵。這小孩子也受著男人的命令,叫伊自己梳過發辮。伊輕輕的走到他們身邊,用著大力從椅子下麵拖出一隻笨重的皮箱來,從箱內取出梳子和刷子,悄悄的自己梳刷,一直到自己打好發辮,將梳子和刷子再向皮箱中藏好。這時候男人固然不慣這種梳沐的事,隻能在旁呆看,那女的也不但毫不援手,反用惡眼斜看伊,冷臉嗤笑伊。同車的許多旁人呢,談天的也靜止了,瞌睡的也醒忪了,隻是張大了眼睛,陡起了精神,注視這三個人的一角。我從他們眼光裏,看出他們的腦子也不絕的在那裏工作,我癡癡的想,要是此刻沒有機輪轉動的聲音,我們一定能夠聽出各人思想轉動的聲音了。
這女人極寡言笑,即不是對於孩子,他永遠板著麵孔。伊的丈夫因為他們的茶壺裏沒有茶了,拿著杯子到我這邊來倒了兩杯,一杯他自己喝,一杯給他的妻子。伊喝時顯出一種神氣,不是感謝丈夫給伊倒茶,也不是對於給他們茶者有所表示,卻依舊板著麵孔,帶點憤恨的樣子,仿佛說,為什麼我們自己沒茶;卻要去喝人家的?我看出了一部分伊的性質,推想伊對於孩子,並不增加多量的仇視的感情,因為伊對於一切都仇視,這是有別的心理上的原因的。
有這一種性質的人,做了後母,自然容易顯出十分後母的彩色。但我以為前妻所生的子女,對於後母算不算是子女,實在是一個問題。他們雖然是伊的丈夫的子女,但也是伊的情敵的子女,並且決不是伊自己的子女。既不是伊自己的子女,叫伊從什麼地方愛起呢?母親對於子女,自然有伊的世間最大的母親的愛;平常女人對於平常孩子,自然也有他們的廣泛的母性的愛;但這都非所論於後母對於前妻的孩子。要伊用母親的愛嗎?他們並不是伊的孩子。要伊用母性的愛嗎?名義上他們卻是伊的孩子,又不能用普通母性的愛來愛他們。在這個難題上,再參和一點後妻對於前妻的妒的分子(前妻雖然死了,後妻對於伊的妒心是事實上常有的),於是乎後母對於前妻孩子的態度造成了。
所以我說,要是世界上有一種承認人們可以再婚的製度,同時必須有一種規定兒童公育的製度。倘像現製度的模樣,人必可以問,製度將何以處前妻或前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