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到家了”,一下車便跑到學堂;別來無恙,我心大慰了。我在學堂接收了許多積下的信件,正打算要按著日期一封封的去看,忽然在學堂旁邊,看見迎麵站著一個新開的澡堂;這是我南行以前所沒有的,今天仿佛等著為我洗塵,我便也不客氣的踏了進去。
在澡堂裏,我先把信件草草的看完了,然後開始洗澡。喂,窗外無端的送來一種什麼聲音,陡然把我引到兩年前的舊世界去了。影片一般的,那舊世界轆轆的在眼前過去,迷迷朦朦看見他那片上的中心人物——“傻子”。
冬天的深夜,大學近旁,東一簇西一顆的,雪地裏散布著燈火,遠望去如星星一般,仿佛正在等待東方的發白。每一顆星星都會發出叫聲,隱隱約約的又可辨得出來,是:落花生,水果糖,硬麵餑餑……
石油燈底下,伏案讀書太疲倦了,我硬拉著我的兄弟出來閑走。“夜深了,可以不去了!”這是他常常用來拒絕我的,但結果還是出來。這時的空氣,雖然是在霜雪中濾過的,寒冷自不消說,但或者也因為是在霜雪中濾過的,所以特別新鮮。我們一邊走,一邊談天,不知不覺的闖入星叢裏買點心。買了以後,手中一拿東西,便隻能回去了。走到我兄弟的書房裏,合起書本,攤開點心,石油燈底下又另開談天的一幕。這一幕每每是很長的,那天自然也依舊,我直到一二點鍾後才回去。
第二天早上,我倉忙起來,覺得缺少了一件東西,走到我兄弟那裏去問:“我昨晚把錢票夾落在你這裏沒有?”他說沒有。我說那一定是掉在糖果挑裏了。但是,我們怎麼知道這挑兒不點燈的時候是在什麼地方呢?同樣,他又怎麼知道我們不買點心的時候是在什麼地方呢?我要去找既無從找起,他要來還是無從還起了。
我兄弟說,“不是你昨天問他住在那裏,他說在三眼井嗎?”我也隱約的記起來了。我說我們不如到三眼井去問一遭。一邊走,我們一邊談笑,心想無論找得著找不著錢票夾,去訪問一個賣糖果的總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待到了三眼井,一問而知,凡是賣糖果的全住在一個廟裏。我們便走到廟裏去問。這可令人奇怪了,原來廟裏有這麼大的一個社會。談論的,打架的,自己收拾衣服或用具的,不知有多少人。在這麼大的人群裏,我們便訪問大學旁邊擺攤的是哪一位。他們都說,“在後進屋裏,王大的兄弟——傻子!”
我們又走到後進。他們正要圍坐起來吃飯,是新蒸好的黃色的一大塊一大塊的東西,熱氣騰騰的正端了出來。我們問在大學麵前擺攤的是那一位,他們都指著傻子說是他。我們又問,我們昨晚買東西的時候落了錢包沒有。他一聲也不響,臉上也一點沒有什麼表情。旁人說,大家可以到挑兒上去看一看,傻子也許不留心,還放在挑兒裏,挑兒此刻擱在大殿裏呢。
我們走到大殿,嗬,這真叫我們驚異了,大殿裏一排一排的滿放著一樣的糖果挑兒,約莫有二百個內外。這仿佛年幼時夏天玩絡緯蟲,家中隻養著一個,忽然在街上賣絡緯的挑兒上看見,幾十個小龍兒都關著絡緯,令人感得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和驚異。但是傻子將他挑兒用布蓋著的,挑兒翻起來,我們隻看見昨晚賣剩的水果糖落花生一類的東西,並不見有皮夾,我們因為要上課,便匆匆回家了。
我走到房裏,整理書籍打算上課去了!唉!我這鹵莽人,原來皮夾就放在書下。我們都覺得無端到傻子的挑兒上仿佛像搜檢一般的去看,總是萬分難過。後來大家說通了,傻子也毫不為意。隻是從此看見糖果挑兒,聽見糖果的叫聲,一定要想起傻子。
從澡堂的窗門裏進來的聲音,今日又引起我心中的傻子了。
不知不覺的洗澡完了,一路的風景也於此結果了,猛然記起品青還等著我呢,遂匆匆出門,從此開端再過我的北京生活。
一九二○年九月
上長安道上
豈明先生:
在長安道上讀到你的《苦雨》,卻有一種特別的風味,為住在北京的人們所想不到的。因為我到長安的時候,長安人正在以不殺豬羊為武器,大與老天爺拚命,硬逼他非下雨不可。我是十四日到長安的,你寫《苦雨》在十七日,長安卻到二十一日才得雨的。不但長安苦旱,我過鄭州,就知鄭州一帶已有兩月不曾下雨,而且以關閉南門,禁宰豬羊為他們求雨的手段。一到渭南,更好玩了:我們在車上,見街中走著大隊衣衫整潔的人,頭上戴著鮮柳葉紮成的帽圈,前麵導以各種刺耳的音樂。這一大群“桂冠詩人”似的人物,就是為了苦旱向老天爺遊街示威的。我們如果以科學來判斷他們,這種舉動自然是太幼稚。但放開這一麵不提,單論他們的這般模樣,卻令我覺著一種美的詩趣。長安城內就沒有這樣純樸了,一方麵雖然禁屠,卻另有一方麵不相信禁屠可以致雨,所以除了感到不調和的沒有肉吃以外,絲毫不見其他有趣的舉動。
我是七月七日晚上動身的,那時北京正下著梅雨。這天下午我到青雲閣買物,出來遇著大雨,不能行車,遂在青雲閣門口等待十餘分鍾。雨過以後上車回寓,見李鐵拐斜街地上幹白,天空雖有塊雲來往,卻毫無下雨之意。江南人所謂“夏雨隔灰堆,秋雨隔牛背”。此種景象年來每於此地見之,豈真先生所謂“天氣轉變”歟?從這樣充滿著江南風味的北京城出來,碰巧沿著黃河往“陝半天”去,私心以為必可躲開梅雨,擺脫江南景色,待我回京時,已是秋高氣爽的了。而孰知大不然。從近日寄到的北京報上,知道北京的雨水還是方興未艾,而所謂江南景色,則凡我所經各地,又是滿眼皆然。火車出直隸直隸,當時省名,即現在的河北省。孫 伏 園 散 文 選 集南境,就見兩旁田地,漸漸腴潤。種植的是各物俱備,有花草,有樹木,有莊稼,是冶森林花園田地於一爐,而鄉人廬舍,即在這綠色叢中,四處點綴,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到黃河南北,竟有勝過江南景色的了。河南西部連年匪亂,所經各地以此為最枯槁,一入潼關便又有江南風味了。江南的景色,全點染在一個平麵上,高的無非是山,低的無非是水而已,決沒有如河南陝西一帶,即平地而亦有如許起伏不平之勢者。這黃河流域的層層黃土,如果能經人工布置,秀麗必能勝江南十倍。因為所差隻是人工,氣候上已毫無問題,凡北方所不能種植的樹木花草,如丈把高的石榴樹,一丈高的木槿花,白色的花與累贅的實,在西安到處皆是,而在北地是從未曾見的。
自然所給予他們的並不甚薄,而陝西人因為連年兵荒,弄得活動的能力幾乎極微了。原因不但在民國後的戰爭,曆史上從五胡亂華起一直到清末回匪之亂,幾乎每代都有大戰一次一次的喪陝西人的元氣,所以陝西人多是安靜,沉默,和順的;這在知識階級,或者一部分是關中的累代理學家所助成的也未可知,不過勞動階級也是如此:洋車夫,騾車夫等,在街上互相衝撞,繼起的大抵是一陣客氣的質問,沒有見過惡聲相向的。說句笑話,陝西不但人們如此,連狗們也如此。我因為怕中國西部地方太偏僻,特別預備兩套中國衣服帶去,後來知道陝西的狗如此客氣,終於連衣包也沒有打開並深悔當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北京尚有目我為日本人者,見陝西之狗應當愧死。)陝西人以此種態度與人相處,當然減少許多爭鬥,但用來對付自然,是絕對的吃虧的。我們赴陝的時候,火車隻能由北京乘至河南陝州,從陝州到潼關,尚有一百八十裏黃河水道,可笑我們一共走了足足四天。在南邊,出門時常聞人說:“順風!”這句話我們聽了都當作過耳春風,誰也不去理會話中的意義;到了這種地方,才頓時覺悟所謂“順風”者有如此大的價值,平常我們無非托了洋鬼子的宏福,來往於火車輪船能達之處,不把順風逆風放在眼裏而已。
黃河的河床高出地麵,一般人大都知道,但這是下遊的情形,上遊並不如此。我們所經陝州到潼關一段,平地每比河麵高出三五丈,在船中望去,似乎兩岸都是高山,其實山頂就是平地。河床是非常穩固,既不會泛濫,更不會改道,與下流情勢大不相同。但下流之所以淤塞,原因還在上流。上流的兩岸,雖然高出河麵三五丈,但土質並不堅實,一遇大雨,或遇急流,河岸泥壁,可以隨時隨地,零零碎碎的倒下,夾河水流向下遊,造成河床高出地麵的危險局勢;這完全是上遊兩岸沒有森林的緣故。森林的功用,第一可以鞏固河岸,其次最重要的,可以使雨水入河之勢轉為和緩,不致挾黃土以俱下。我們同行的人,於是在黃河船中,仿佛“上墳船裏造祠堂”一般,大計劃黃河兩岸的森林事業。公家組織,絕無希望,故隻得先借助於迷信之說,雲能種樹一株者增壽一紀,伐樹一株者減壽如之,使河岸居民踴躍種植。從沿河種起,一直往裏種去,以三裏為最低限度。造林的目的,本有兩方麵:其一是養成木材,其二是造成森林。在黃河兩岸造林,既是困難事業,灌溉一定不能周到的,所以選材隻能取那易於長成而不需灌溉的種類,即白楊,洋槐,柳樹等等是已。這不但能使黃河下遊永無水患,簡直能使黃河流域盡成膏腴,使古文明發源之地再長新芽,使中國頓受一個推陳出新的局麵,數千年來夢想不到的“黃河清”也可以立時實現。河中行駛汽船,兩岸各設碼頭,山上建築美麗的房屋,以石階達到河邊,那時坐在汽船中憑眺兩岸景色,我想比現在裝在白篷帆船中時,必將另有一副樣子。古來文人大抵有治河計劃。見於小說者如《老殘遊記》與《鏡花緣》中,各有洋洋灑灑的大文。而實際上治河官吏,到現在還墨守著“搶堵”兩個字。上麵所說也無非是廢話,看作“上墳船裏造祠堂”可也。
我們回來的時候,除黃河以外,又經過渭河。渭河橫貫陝西全省,東至潼關,是其下流,發源一直在長安鹹陽以上。長安方麵,離城三十裏,有地曰草灘者,即渭水流經長安之巨埠。從草灘起,東行二百五十裏,抵潼關,全屬渭河水道。渭河雖在下遊,水流是不甚急,故二百五十裏竟走了四天有半。兩岸也與黃河一樣,雖間有村落,但不見有捕魚的。殷周之間的渭河,不知是否這個樣子,何以今日竟沒有一個漁人影子呢?陝西人的性質,我上麵大略說過,渭河兩岸全是陝人,其治理渭河的能力蓋可想見,我很希望陝西水利局長李宜之先生的治渭計劃一旦實行,陝西的局麵必將大有改變,即陝西人之性質亦必將漸由沉靜的變為活動的,與今日大不相同了。但據說陝西與甘肅較,陝西還算是得風氣之先的省份。陝西的物質生活,總算低到極點了,一切日常應用的衣食工具,全須仰給於外省,而精神生活方麵,則理學氣如此其重,已盡夠使我驚歎了;但在甘肅,據雲物質的生活還要低降,而理學的空氣還要嚴重哩。夫死守節是極普遍的道德,即十幾歲的寡婦也得遵守,而一般苦人的孩子,十幾歲還衣不蔽體,這是多麼不調和的現象!我勸甘肅人一句話,就是穿衣服,給那些苦孩子們穿衣服。
但是“穿衣服”這句話,我卻不敢用來勸告黃河船上的船夫。你且猜想,替我們搖黃河船的,是怎麼樣的一種人,我告訴你,他們是赤裸裸一絲不掛的。他們紫黑色的皮膚之下,裝著健全的而又美滿的骨肉。頭發是剪了的,他們隻知道自己的舒適,決不計較“和尚吃洋炮,沙彌戳一刀,留辮子的有功勞”這種利害。他們不屑效法辜湯生辜鴻銘(1856—1928),字湯生,福建廈門人。曾留學英、法、德等國,回國後任清朝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幕僚多年。辛亥革命後任北京大學教授。他在清亡之後繼續蓄著辮子。先生,但也不屑效法我們。什麼平頭,分頭,陸軍式,海軍式,法國式,美國式,於他們全無意義。他們隻知道頭發長了應該剪下,並不想到剪剩了的頭發上還可以翻騰種種花樣。鞋子是不穿的,所以他們的五個腳趾全是直伸,並不象我們從小穿過京式鞋子,這個腳趾壓在那個腳趾上,那個腳趾又壓在別個腳趾上。在中國,畫家要找一雙腳的模特兒就甚不容易,吳新吾先生遺作《健》的一幅,雖在“健”的美名之下,而腳趾尚是架床疊屋式的,為世詬病,良非無因。而我們竟於困苦旅行中無意得之。真是“不亦快哉”之一。我在黃河船中,身體也練好了許多,例如平常必掩窗而臥,船中前後無遮蔽,居然也不覺有頭痛身熱之患。但比之他們仍是小巫見大巫。太陽還沒有作工,他們便作工了,這就是他們所謂“雞巴看不見便開船”。這時候他們就是赤裸裸不掛一絲的,倘使我們當之,恐怕非有棉衣不可。烈日之下,我們一曬著便要頭痛,他們整天的曬著,似乎並不覺得。他們的形體真與希臘的雕像毫無二致,令我們欽佩到極點了。我們何曾沒有脫去衣服的勇氣,但是羞呀,我們這種身體,除了配給醫生看以外,還配再給誰看呢,還有臉再見這樣美滿發達的完人嗎?自然,健全的身體是否宿有健全的精神,是我們要想知道的問題。我們隨時留心他們的知識。當我們回來時,舟行渭水與黃河,同行者三人,據船夫推測我們的年齡是:我最小,“大約一二十歲,雖有胡子,不足為憑”。夏浮筠先生“雖無胡子”但比我大,總在二十以外。魯迅先生則在三十左右了。次序是不猜錯的,但幾乎每人平均減去了二十歲。這因為病色近於少年,健康色近於老年的緣故,不涉他們的知識問題。所以我們看他們的年紀,大抵都是四十上下,而不知內有六十餘者,有五十餘者,有二十五者,有二十者,亦足見我們的眼光之可憐了。二十五歲的一位,富於研究的性質,我們叫他為研究係研究係,當時的一個反動的政客集團。一九一六年袁世凱死後,在黎元洪任總統、段祺瑞任國務總理時期,原進步黨首領梁啟超、湯化龍等,投靠段祺瑞,組織“憲法研究會”,進行政治投機活動,被稱為“研究係”。(這又是我們的不是了)。他除了用力搖船拉纖以外,有暇便踞在船頭或船尾,研究我們的舉動。夏先生吃蘇打水,水澆在蘇打上,如化石灰一般有聲,這自然被認為魔術。但是魔術性較少的,他們也件件視為奇事。一天夏先生穿汗衫,他便凝神注視,看他兩手先後伸進袖子去,頭再在當中的領窩裏鑽將出來。夏先生問他“看什麼”,他答道“看穿衣服”。可憐他不知道中國文裏有兩種“看什麼”,一種下麵加“驚歎號”的是“不準看”之意,又一種下麵加“疑問號”的才是真的問看什麼。他竟老老實實的答說“看穿衣服”了。夏先生問“穿衣服都沒有看見過嗎?”他說“沒有看見過。”知識是短少,他們的精神可是健全的。至於物質生活,那自然更低陋。他們看著我們把鐵罐一個一個的打開,用筷子夾出雞肉魚肉來,覺得很是新鮮,吃完了把空罐給他們又是感激萬分了。但是我的見識,何嚐不與他們一樣的低陋:船上請我們吃麵的碗,我的一隻是淺淺的,米色的,有幾筆疏淡的畫的,頗類於出土的宋磁,我一時喜歡極了,為使將來可以從它喚回黃河船上生活的舊印象起見,所以問他們要來了,而他們的豪爽竟使我驚異,比我們拋棄一個鐵罐還要滿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