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徐君寶妻——滿庭芳「之貳貳」(1 / 2)

什麼叫做“徐君寶妻”?“一位名叫徐君寶的男人的妻子”的意思。

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她連個名字都沒留下。這人活得就像一出折子戲——該是多麼香細的名字呢?小紅?瑤卿?蘇麻?還是湘君?……叫偌大的世間都沒個安排處。

自古魑魅擇人,牛蟻不分,鳩占鵲巢,狂犬吠日,才人無姓豎子成名,好人不長壽壞人活千年……真不公平。

丈夫徐君寶又是做什麼的呢?怎麼死的?他可能是抗元鬥爭中犧牲的烈士,也可能在戰亂中被傷害致死的平民,總之是死了。或在靖康?或在德祐?反正在某一次的戰亂中,他們一先一後,都死了——丈夫在先,妻隨其後。

那個心裏如風的女子,有著花一樣的芬芳,煙花一般亮烈的固執,在她決然下墜時,早已在心裏厚重著他的憂傷。連死亡都可以有如此高傲的姿勢,怎不叫人因為一直記得而常常懷想?

在這些雨水充沛的時候,我們無法得知一些名字。它們是一格格的空房子,鎖著我們無法摸到的樸素內容。這真遺憾。

不過,她的詞留下了,她的絕命詞潔淨如佛,一個字一個字,跟她美麗的容顏和才情一樣,夾帶著一個好看的江南,風吹朵動,灑得滿庭芬芳——你知道魯仲連義不帝秦,田橫五百誓不降,可你不知道徐君寶妻寧死報國報夫。因為它凝結著如此深重和眾多的信息,所以,每每念起那些句子,世間的某些距離就都在瞬間消逝——所有的都為它後退,讓出一個靈魂走向另一個靈魂的途徑。它不長,短短的,卻一波息一波起,血淚不盡,歌哭不絕;家國恨,生死相思,都有了: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裏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人物,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鏡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斷魂千裏,夜夜嶽陽樓。

合著眼,心底會被這蜿蜒至血脈的幾十個字刺傷出一道痕來,即便在陽光和星辰依然無法被阻隔的今天:“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句子以追懷南宋起筆,有森林逐漸長起的內力。

漢上指江漢流域,是詞人故鄉。江南指長江中下遊流域,詞中借指南宋。都會繁華,人物如雲,故國繁盛。“尚遺宣政風流”,南宋文明源於北宋風流文采。宣、政指北宋政和、宣和年間。

“綠窗朱戶,十裏爛銀鉤”,千裏長街,連雲高樓,朱戶綠窗,簾鉤銀光燦燦。誰都不知道,這無限繁華之後藏著危險事件。

“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縱然回憶再好,也不過是藥片的糖衣,曆史般吊詭的“苦味”,它終於還是來了——元兵南犯,自襄陽分道而下,不久東破鄂州、南陷嶽州……不可遏製了,他們像一叢神經元,像癌細胞,像那種正在潛意識裏用各種姿勢沉潛的什麼怪物,張口吞噬掉美好的一切。

“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適當的痛苦讓人喋喋不休,而深沉的苦難讓人默默承受——長驅直入的蒙古兵占領了繁華綺麗的漢上江南,如風暴橫掃落花。她忍耐著,輕訴一句,如同夢囈;黍離之悲,思夫之苦,卻縈回滿紙。

下麵筆鋒一轉,女詞人以包容博大的氣魄和卓越的識見轉寫宋代曆史文化大悲劇,筆力不凡,也表現了她超人一等的見識,好像叫人聽到在空曠的原野上,那蒼涼幽遠的大地之音。當然,還有,彰顯了人的神性——你知道,人的獸性很多時候是占上風的。

她作這首詞的時候,已被擄到臨安去了,臨安被陷的景象,觸目驚心的程度是可以想見的。清平三百載,從南宋直擴展至三百年南北兩宋,“典章文物”四字凝聚著女詞人對宋代曆史文化的反思與珍惜,指陳出有宋一代文化全體。異族入戶,北宋亡於女真,南宋亡於蒙古,燦爛文化三百年,如今掃地俱休!女詞人的絕筆詞正是這一段曆史文化悲劇的寫照。這三句承上片而來,一浪一浪從頭纏綿,潮汐湧動,典章文物顯然比十裏銀鉤更深刻。是巨眼。全詞有此三句,意蘊轉了遙深。

在她心中,祖國與個人雙重悲劇,原為一體。她寫個人命運的不幸:“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我們可以猜測,就其深層意蘊而言,是慶幸自身在死節之前還沒來得及被敵人玷辱,保全了清白,足可自慰並可告慰家國。詞讀至此,真令人肅然起敬。一介八百年前弱女子,能在被擄和立定從容赴死的決心之後,仍能氣度如常,揮毫寫下不朽詩篇,手不抖,心不怯,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是急就章,卻神完氣足,毫發不亂,比近代灼灼其華的女民族英雄秋瑾也毫不遜色。叫我們明白:一個人不是一攤肉。

想來那種境況下,男子又能比她怎樣?隻會比她孱頭,差得多點的,還保不齊尿一褲子。

“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借用南朝陳亡時徐德言與其妻樂昌公主破鏡離散的典故,說出自己與丈夫徐君寶當嶽州城破後生離死別的悲劇命運,表達了對丈夫最後的深摯懷念。徐郎,借徐德言指徐君寶。同姓而同命運,用典精切無倫,足見慧心。徐德言夫妻破鏡猶得重圓,而她與丈夫,夫婦死節已決,生不能相隨,死不能扶柩……枝上吹綿,驚鴻留影,竟成來生長恨。所以,女詞人用這個典,其情況之痛實超過了詞中所述的百倍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