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回 展孝心計議觀元宵 傅公府墨?劦慵冶?(2 / 3)

“我料母親已經知道了。隻要在北京,我走哪裏她都有人盯著。”福康安聽他說到母親,僵極的麵孔立時變得柔和了,皺著眉無可奈何地拍拍膝說道:“她總怕我上樹掏鳥兒摔死了……我一箭射落過兩隻雁給她瞧,她又可憐那死雁!”紀昀聽得一個莞爾,說道:“天下當娘的都一般心思,我娘也是這樣。小時候我口裏咬著筆磨墨,她也要把筆奪下了,說‘摔倒了比刀子都怕人’——我站那裏磨墨,無緣無故就能摔個嘴啃地?”福康安沒有循這個話題再說下去,隨大轎悠悠閃動,他的眼略帶悵惘看著前方,許久才道:“父親一去,朝裏人事又是一變局。紀公你要留神著點,如今小人太多,不小心站著磨墨也會出事的。”

紀昀目光倏地一跳,身子仰一仰沒言聲。

“明擺著的,皇上去了一個傅恒,還要另外再物色一個傅恒。”福康安誠摯地看著紀昀,緩緩說道,“在家侍奉父親,足不出戶,反倒看得更明白。人們去探望父親,病勢越重,中小官來得越少,大官來得越勤,後來和我兄弟們說話也越來越小心,小官們遞個請安手本道乏就走人——這也沒什麼,本來就是嘛,平原君臣門若市。市場興,都來趕集,日頭落了,各回各家。”

紀昀聽得心裏一陣陣發寒,不禁問道:“傅公呢?他怎麼說?”

“父親當然知道,從緬甸回來他就說……”福康安喉頭哽了一下,“‘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我不中用了,你們能見到平日見不到的事,隻要肯動心思去想,勝得曆練十年世事。要讀讀你紀叔叔的《閱微草堂筆記》,要順適自然。有本領就出去自己掙,沒有本領安生守在家裏,還不至於有什麼意外之變……”他說著,仿佛不勝其寒,雙手扶膺靠在了棉墊上。

紀昀越想越覺得傅恒思慮世事深邃不可測度,透徹洞若觀火,想起這些日子自己鑽在大霧胡同裏似的瞎摸亂撞,思量事情愈來愈無章法,連對麵這個貴公子也不如,心裏一陣慚愧,還帶著幾分悚惶——他已報信給盧見曾預備查勘“鹽茶虧空”——真是自不量力!“唉!”的一聲歎息,說道:“世兄別讀我的書,都是皮毛之見,隻可一火焚之!”說著,已經落轎。

兩個人一進公府大門都驚怔了,站住了腳看時,從大門到議事廳長長一條卵石甬道兩邊,靈幡白幔挽幛全部撤到了二門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紙花飄綢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兩邊,老的靠牆站著,年輕的夾道挺立,腰懸大刀,釘子似站著目不斜視,議事廳前兩排人手裏都拄著水火棍,也都立得筆直。紀昀正不知所以,身後王吉保跨前一步,小聲對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這是讓爺挑選隨從的。”福康安略一點頭,王吉保大喝一聲:“欽差大臣——我們福四爺回府!”紀昀被他這一聲震得身上激靈一抖,沒有回過神來,迎門一個家人“啪啪”跨了兩步,一個千兒打下去,朗聲道:“奴才胡克敬給爺叩安!”滿院長隨聽這一聲,齊刷刷單膝跪地大聲道:

“給四爺請安!”

聲音震得樹上寒鴉呱呱叫著衝飛而去。福康安橫眉掃視一周,問道:“老夫人呢?”

“回爺的話,公爺夫人喪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廳專候少主子、紀大人!”

“起來站著。”

“喳!”

“在這候著。”

“喳!”

雷轟一樣的應聲中,眾人齊刷刷又站起身來。福康安不再說話,用手一讓,帶了紀昀穿過“兵胡同”徑向西月洞門,直趨西花廳而來。紀昀忐忑不安跟著,越過這霜雪刀槍陣勢,轉過一帶花籬,便見棠兒、福隆安、福靈安並兩位和碩公主媳婦,還有福康安新封夫人黃氏都站在花廳東側書房門口等著了。連兩位公主、帶福隆安兄弟,見他二人進來都跪了下去。

“額娘!”福康安見母親滿臉淚痕站在花廳靈堂前,一手拄杖、一手扶著庭柱,木怔怔地看自己,心中一陣悲酸,撲身上前趨蹌到階下,伏地就是三個響頭,悶聲說道,“兒子——不孝——”一下子便啞住了嗓子,隻是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紀昀隔三差五地常來傅府,平日隻是隔簾隔窗說話,像這樣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齊集廳下覿麵相對還是頭一回。棠兒看去臉色蒼白,比想象中略胖一點,家人裏已經有人稱她“老夫人”,但其實才四十歲出頭,依舊麵目姣好體態豐盈婷婷楚楚的青年婦人模樣……暗地覷視著搜尋“黃夫人”——兩位公主是認識的,那站在棠兒身後的少小婦人必是的了,穿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縮得很小,孝布纏頭裹得幾乎隻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沒有施粉黛,八字顰眉中間簇起,淡唇微暈——唯其都沒有妝飾,兩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紀昀心想,這麼個人物,當年差點進了佃戶人家給老光棍當媳婦,一個機緣出來左碰右撞,當丫頭又開臉丫頭,進姨娘又欽賜婚姻,如今又要晉升公爵夫人了……想著,在旁向棠兒一揖說道:“夫人請節哀,萬千珍重!福四公爺當殿請纓,上領天恩,下昭祖德,墨絰從戎為國討賊,那是忠孝兩全的人中之傑!傅公地下有知,斷然不至於有所責怪的。”

“我也不責怪。”棠兒說道。她身子看著虛弱,說話聽著卻異常硬氣,“這也是他父親的遺願。我雖疼他,像鷹,該飛的時候得舍他去飛!兒子你起來聽我說——朝廷封你這封你那,你有點小功勞小才氣是真的,可還算不得自己掙的,就算你打下了山東的賊,我看也是點小意思。我還要請旨要你烏裏雅蘇台去當將軍,請旨你去兆惠海蘭察那兒打大仗,一刀一槍拚出來報效皇上才對得起你阿瑪。”

“額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兒還是一動不動看著兒子,口氣卻斬釘截鐵,“任你挑、任你選,銀子任你取。總之你要給我爭口氣出來!”她放緩了口氣,對紀昀道:“曉嵐公,你是傅恒老朋友了,一向我們當你自家人,都不大回避的,往後還是不要見外,請你到先夫靈前坐一會兒,康兒到前院去去就來。回來讓隆兒靈兒陪著,三杯水酒代我給康兒送行。成不?”

“成,遵夫人的命!”

“這裏除了四奶奶,所有女人無分尊卑都到後庭。”棠兒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一律不準到前院去。康兒先去,辦完事回來再見你父親一麵,連夜就走吧!”

“是,額娘,兒子去了!”

福康安看了母親一眼,轉身大步出了花廳內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釘子似的站在月洞門口,見他們過來,齊齊單臂抬起行了一個軍禮,王吉保道:“回公爺,兵部已經把鳥銃火槍還有火藥送到了!”

“賞過銀子沒有?”

“照老公爺的例,每人賞了八兩銀子!”

福康安點點頭不再說話,帶著紀昀徑往議事廳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揮家人,行伍走隊般齊集過來,頃刻之間已列出一個二百多人的方隊,都直立在院中樹下聽命。紀昀看時,後邊持水火棍的那群人沒動。所有剩餘的約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東廂前階上,大的年紀有六七十歲,小的也有四十歲上下,有的架著雙拐,有的由人扶著,都是肅然正容盯著月台,腳步聲止,院裏頓時靜了下來。紀昀見福康安向台前邁了一步,便半側身站在一邊,聽他發話。

“獨生子站出來——到左邊!”福康安喊道。

隊列動了一下,二十多個青年默不言聲出列站到了東邊。

“跟我阿瑪到緬甸去的——站右邊!”福康安又喊,“或者在緬甸戰死、受傷兄弟的,也過去,到右邊!”他揚了揚右臂。

隊伍又是一動,這次站出來不到四十個人。

“有內疾、隱疾、身子骨軟弱無力的,出列——到後邊!”

人們一陣左顧右盼,卻沒有人出列。

“沒有多餘的話。”福康安氣宇軒昂,半仰著臉,右手劈空一劃,朗聲說道,“有個叫林清爽的,帶兩千亂民上龜蒙頂扯旗放炮造反。我麵君請旨去剿滅這群土匪,那裏的官軍自然要聽我調度。但我帶的人要組成敢死隊,由我親率攻打,給綠營兵瞧瞧怎麼打仗!所以,稍稍膽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結實的不能跟我。”他突地一揚聲:“有這樣的站出來,不以怕死論處!”

沒有人動,靜了片刻,有人在隊後攘臂大叫:“四爺,沒有孬種!您挑吧!”

“是……哦,是葛逢陽。”福康安隔著人向後看,向紀昀不無顯示地一點頭,說道,“老葛頭的老生子兒,是我的家生子兒奴才——你哥子現在在哪裏?”

“回四爺,在貴州當按察使!”

“你也想保出個道台來?”

“是!四爺!”

“好小子!”福康安下階,幾步走到那個毛頭小夥子跟前,相了相他身量,突地猝不及防揮掌“啪啪”就是兩記清脆的耳光,接著又是一拳,重重打在葛逢陽肩胛上!葛逢陽挺身受了兩掌,身子被他搡得一個趔趄,眾人愕然間已又站定了身子,亮嗓子大叫:“四爺,夠份子不夠?”

紀昀沒見過福康安還有這手做派,目瞪口呆瞧著。福康安已選定了葛逢陽,用手拍拍他肩頭說道:“遇變不驚!身子骨也還結實,你算頭一個——到府外頭招呼喂馬——雞蛋黃豆拌料,聽明白了?”

“喳!”

葛逢陽愣頭愣腦行禮跑了去。福康安這才開始在隊裏選人,卻沒有再打人,隻是審量身材氣色,偶爾也推一把試試力量。選中的都到前階下站定,都是一副氣揚趾高神氣,顧盼自雄地看著餘下的人。堪堪地選了二十多個,連胡克敬都挑了進去,王吉保還在一旁傻站,見福康安轉過來,詫異地向前一步,問道:“四爺,怎麼……沒我?”

“你呀……留在家裏吧。”福康安目光柔和地看著有點驚怔的王吉保,說道,“你爺爺跟太老爺出兵放馬,你爹跟了老爺,在金川擋炮,打得身上七十多個鉛丸子,已經殘廢了。你不出征我也照料你。你原就是千總,已經和兵部吏部說好,票擬參將銜實授遊擊。家裏老人要照看,你也讓些功勞給別人……”王吉保似乎沒聽見福康安這些話,依舊懵懂著喃喃自語:“怎麼會沒有我?這可真是奇怪……爺會挑不中我王吉保?”福康安正為難,東邊隊列出來兩個人,一個老年人白發蒼蒼,是個瘸腿,卻攙著一個中年人過來。中年人傷殘得厲害,一隻眼瞎了,兩條拐杖支著一條腿,一隻胳膊沒了,空袖子斜吊著,瞎眼的左半邊臉幾乎就是一個疤,暗紅閃亮煞是嚇人——紀昀都認識,一個是傅府老管家老王頭,一個是王吉保的父親王小七。

爺倆相扶將著,拐杖敲地篤篤作響過來,到福康安麵前站定了。老人顫巍巍的,凝視著福康安,許久才道:“少主子,太老爺老公爺待我一家恩重如山,吉保怎麼可以不去呢?老爺要在,能不讓他去麼?……吉保過來扶你爹,我給少主子下跪……”說著,吭吭地咳。

“別……別!”福康安淚水奪眶而出,聲音也顫得厲害,見吉保過來,紮煞著手遙遙虛扶著,說道:“攙你爺你爹回去……放心,我帶吉保去就是了!”看著祖孫三人緩緩退下,福康安倏地轉身上月台,說道:“奴才像奴才,我這主子更要像主子!仗有的打的,這是皇上給我的話,你們賣命升官就有的是機緣!”他揮手大喝:“還是老規矩!跟我去的,家屬月例加雙倍!傷殘的陣亡的脫出奴籍,按軍機撫恤之外,賞銀子賞地賞房宅!——我們傅家奴才,要打出總督巡撫,打出一鬥三升芝麻官!”

人群中發出一陣輕微的鼓噪歡呼聲,人人眼中熠熠放光,興奮得捋胳膊挽袖子摩拳擦掌,連沒有挑中的人也都一身躁脹,跺腳掄臂躍躍欲試。接著福康安命眾人脫孝服,頭上一色蒙黑紗,葛逢陽帶人抬了兩個大木箱,三十一支鳥銃都是剛剛啟封,烏黑鋥亮的烤蘭放著幽明的光,連黃油也不擦就裝備下去……福康安自己也換了裝,頭上一頂金龍二等國公朝冠嵌著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著英武的身軀,外罩石青馬褂,腰間束一條四塊玉版鑲貓睛石玄色帶子,懸著明黃流蘇禦賜倭刀——是乾隆早就賞給他的——最出眼的是腰間還斜挎了一支帶輪子的鑲金鳥銃,長隻有二尺左右,還有一串銅子彈,黃蛇一樣隨腰帶盤著:這物件別說長隨們,連紀昀也是頭一回開眼……劈裏啪啦一陣刀劍碰撞聲響過,重新列隊,滿院裏已變得殺氣騰騰。福康安馬刺踩地嘰叮作響,向紀昀略一點頭,臉色板得鐵青,大聲道:“請紀大人訓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