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易遙的記憶裏,2006年的冬天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林教授帶領的醫療隊援藏一個月,易遙是裏麵年紀最小的一個。他們每天忍受著高原反應,吃著煮不熟的飯菜,終於圓滿完成任務。
他們從阿裏出來那天,易遙坐的這輛車裏多了一個搭車的年輕男人,這個男人叫達瓦。他是當地人,要回縣城。那可真是一個有趣的男人,一路上都為大家唱著歌。窗外刮著風,下著雪,車內一片寂靜,歌聽得人昏昏欲睡。所以當吉普車發出嚴重的警報聲,車體向下翻墜時,強烈的痛感令易遙在一瞬間醒來,又很快失去了知覺。
易遙醒來的時候已經在縣城的醫院裏,這才知道他們翻了車,多虧達瓦爬出了車廂,徒步幾公裏喊來了救援人員。易遙的傷勢最輕,在翻車的時候有人護住了她。那個人多處外傷,加上體力嚴重透支,正睡在易遙隔壁的病床上。他真的太高了,好像一個巨人,護士幫他在床尾加了木椅才夠他躺。
她凝視著麵容粗獷又深刻的達瓦,心裏湧起劫後餘生的深深感激。在養病的那大半個月裏,易遙和達瓦兩個年輕人成了親密的朋友。
分別的前一天,一群人圍坐在篝火旁,大家都上前敬達瓦一杯。達瓦來者不拒,輪到易遙了,他反而有些扭捏,連聲說:“隨意,隨意。”月亮在寒夜裏泛出冷冷的光,達瓦有些傷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你留個地址給我吧,我給你寫信。”
易遙寫下學校的地址,又忍不住說了一句:“達瓦,你歌唱得很好。你還有夢想,有夢想的人能走得很遠很遠,你應該去外麵的世界看一看。”
達瓦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2
易遙是一個騙子,她騙達瓦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可她的生活卻單調而蒼白。偶爾想起在高原的日子,仿佛肩上還有那明亮的陽光的溫度。應該用玻璃罐帶些陽光回來的啊,易遙心裏很遺憾。
然而達瓦給了她一個很大的驚喜。她收到一個大包裹,裏麵竟然是一罐陽光和一瓶泥土。達瓦信上的字形狀活潑,他迫不及待地告訴易遙:“我決定聽你的話去外麵的世界看一看。這兩樣東西,也是我的鄉愁,送給你,作為紀念,由你保管。”
達瓦開啟了他流浪歌手的征程。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給易遙寄一張明信片,偶爾他的女朋友也會塗上一筆,易遙這才知道原來達瓦有一個相戀兩年的女友。
3
然而有一段時間達瓦沉寂了很久,才寄來一張明信片,隻是向易遙報個平安,郵戳是蘭州。易遙在主任辦公室軟磨硬泡了一下午,終於請到了三天假。
易遙到蘭州中川機場是夜裏10點。她打車去明信片上的地址,眼前的景象讓她有些吃驚,一整片建築工地般的廉租房,好幾個男人光著膀子坐在大排檔那裏喝酒。
易遙小心地走過去,終於上了5樓。給她開門的是一個瘦瘦弱弱的男孩,一聽找達瓦,他說:“他在酒吧駐唱,這個點差不多該回來了,你在巷口那個餃子攤等他吧。”
時隔五年,他們終於又見麵了。他們盯著彼此看了好一會兒,異口同聲地說:“你怎麼和冬天的時候長得不一樣了呢?”隨即,不約而同地笑了。
達瓦給易遙找了間幹淨的旅館,他坐在易遙對麵,垂著手,神色有些頹唐:“卡桑離開我五個月了,回了阿裏,阿媽給她找了個很好的人家。”易遙反握他的手:“我就是不放心你,來看看你。”
易遙隻請到了三天假,她在酒吧聽了一晚達瓦唱歌後,第三天就得搭飛機回去了。達瓦送她上機場巴士,重重地抱了抱她。易遙回抱住他:“達瓦,繼續給我寫明信片,不管去哪裏,都向我報一聲平安。”
易遙再見到達瓦是2012年的夏天。那個熱火朝天的夏天,各大電視台都舉行歌唱選秀比賽。易遙下了班,抱半個西瓜坐在沙發裏,聽著那些年輕人站在舞台上講述自己的音樂夢想。
然後電視裏出現一個長頭發的高大男人,他有一張古銅色的剛毅的臉,站在舞台上隻報了一個名字,然後開始唱歌。“當我站在大橋上麵,靜靜凝視高速公路,沒有人能知道,我有多想哭……”他選擇了汪峰的《像個孩子》,聲音很江湖,像北京夾著沙的風拂過臉頰,歌聲漫過腦海。
想到這些年的居無定所、飄零浪蕩,太多的冷眼,稀薄的溫暖,達瓦終於流下了眼淚。他紅著眼睛深深鞠了一個躬。評委問他有什麼想說的,他說:“祝福我曾經的女友新婚快樂,也祝我遙遠的朋友一切都好。希望她能看到,我取得的這一點點小小的進步。”
4
易遙在北京南站接到達瓦,遠遠地看著他走過來,還是高高的個子,不過他剪短了頭發,意氣風發的樣子。他們來了個滿懷的擁抱。易遙說:“歡迎來到流浪者的故鄉,北京歡迎你!”
他們第一站就去了天安門看升國旗,太陽的紅光把周圍暈染得流光溢彩,達瓦目睹這樣壯觀莊嚴的場麵,心裏十分激動:“易遙,我覺得我在北京待得下去,我愛這裏!”
當然,他會愛這裏。北京有燕京啤酒,有世界上最長最寬的長安街。這裏是老皇城,是繁華之都,可更是無數有夢想的人內心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