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生活中習慣充當理解別人的角色,那你將很快發現,這個角色必須一刻不停地演下去,不得反悔,伴隨一生。漸漸的,你能夠理解別人的一切所作所為,自己的種種做派隻是為了讓別人易於理解,而自己身上的這種超乎尋常的理解力,隻會將你拖向萬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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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在昏沉中醒來的時候,整個房間已經十分亮堂了,幾乎是本能的驅使,我去確認一些事情。客廳依舊光鮮,沒有絲毫的狼藉之感,沙發上空無一人,爸爸不在!那一秒我幾乎想相信奇跡了,但隨即扭頭看見了茶幾前麵招搖的玻璃碎片,它們是那麼真實,在水漬裏,在陽光下,展現著另一種生命的異彩,這些玻璃前世作為水杯的時候我可從來沒覺得它們這麼美麗。我很快地接受了它們,也就是說,我承認了昨天晚上我聽到的、看到的一切。
如果有爸爸這個更憤怒的個體在,也許對於媽媽的婚變我會好接受一點,而爸爸不知道去哪了,打電話給他也隻是囑咐我自己弄吃的,三餐都要吃,注意安全。聽起來爸爸的語氣充滿了沮喪,這讓我更同情爸爸,對媽媽的感情,也慢慢從不相信不理解到充滿仇恨。她曾經不是很愛我嗎?我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情讓她就這麼頭也不回地狠心離開我?哪怕打個電話告別一下?哪怕跟我說一句“媽媽對不起你”我說不定就原諒了她!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爸爸在兩天之後回來,告訴我他已經跟媽媽協議離婚了,媽媽同意淨身出戶。
“那,媽媽她現在……”
爸爸突然氣惱起來:“首先,她不是你媽媽了,以後不要在我麵前再提‘媽媽’兩個字!其次,她現在、以後、還有將來都不是我們家的人了,不管她過得好不好,是死是活都跟我們沒關係了,清楚了沒有!如果以後她來找你,想要見你,你不能隨隨便便就見她!你的監護權歸我,她現在這麼痛快地拋棄咱倆,以後想見麵,沒門!!”一口氣說完這麼長的話,爸爸決絕地把眼神投向窗外不再看我,他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急慌地點上大口地抽了起來,迫切程度就像是糖尿病人每天早晨為自己注射胰島素,又像是醫生把裝有鎮定劑的針一把刺進癲狂病人的靜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抽煙,濃烈的煙味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煙氣繚繞中我覺得爸爸突然間老了,老得我幾乎認不出來。
也許,這世界上,最冷靜最公平的就是時間,無論你開心還是難過,它都麵無表情地一秒一秒地劃向更深的歲月,無論你這一刻是享受還是煎熬,它既不會跳過也不會停留,而且對誰都是如此。
大概是沒人幫爸爸花錢了,每星期爸爸都給我大量的生活費和零用錢,他依舊不著家,我依舊一個人生活,也不可阻擋地慢慢長大。很快,我發現去年的衣服都顯得狹促而短小,爸爸不在家的時候我就穿媽媽的居家衣服,他回來我就換上校服或者以前買大的運動裝。更讓我不知所措的是,某一天突然來了例假,我上網查關於衛生巾的相關用法,在衛生間吭哧吭哧艱難地洗被初經弄髒的內褲。由於不得要領,睡完覺起來床單上總會染上或多或少的紅色,每天洗褲子洗床單便是我13歲時每次來例假都反複做的事情。
除了去書店買書、去超市購物,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去遊泳館遊泳,有時跟同學們一起,有時自己一個人。跟同學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看她們就像看過去的自己,無憂無慮、天真爛漫,而現在她們還是說說笑笑純真美好,我卻突然變得深沉,不愛說話,以前的死黨突然再也不能引為知己,我總是默默地遊泳、安靜地吃冰激淩。她們知道我父母離婚了,也不能安慰什麼,隻有個別比較心細的孩子在提到自己媽媽的時候突然緘口,或者在其他人炫耀父母怎麼疼愛自己的時候給他們使個眼色,還特別緊張地小聲說“別說了”。
因為失去,我瞬間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說以前的我其實是很有優越感的,現在沒有了,從變量上考慮,我的優越感除了學習好、有錢花、長得不難看之外,還有就是爸爸媽媽對我的愛。現在,沒有人在我做噩夢醒來時親吻我的額頭,沒有人問我第二天想吃什麼什麼,沒有人留意我長高了沒有變漂亮了沒有——失去了這些——我的優越感瞬間倒塌,在人前表現出的那近乎殘忍的自信,隻是我作為一個小小人類對自尊的本能性偏執。而事實上,我知道,我並沒有那麼堅強,喜歡遊泳,是因為喜歡跟爸爸媽媽一起遊泳的那段記憶,有爸爸媽媽在身邊我才能克服對這片腳不及地的水域的恐懼。而現在我不再怕水深了,卻也不那麼喜歡遊泳了。遊泳唯一的好處就是,在我每一次憋氣把臉埋進水裏的時候,我的眼淚就能被洗刷掉,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其實一直在往這池清水裏麵加鹽,加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