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秦學”獻疑(1 / 3)

隨著《劉心武揭秘〈紅樓夢〉》係列節目在中央電視台10套《百家講壇》的熱播,民間關於“紅學”的討論又掀起一個高潮。對於劉心武先生勇於鑽研學問,並以民間紅學家的身份向傳統“紅學”挑戰的精神,筆者深感敬佩。然而,認真辨析了劉心武先生的若幹論述之後,卻又深深地感到他的研究方法和得出的學術觀點,實為在下所難以苟同。故,筆者不揣冒昧,特寫下這麼一篇《“秦學”獻疑》,與劉心武先生商榷,並與諸位“紅學”愛好者共同討論。

一、 秦可卿是否出身高貴

秦可卿研究是劉心武先生“秦學”研究的核心,而在這個核心當中,所謂秦可卿的原型人物乃康熙廢太子胤礽之女,理親王弘皙之妹,又是劉先生全部立論的中心和歸依點。圍繞著這一中心論點,劉先生主要從四個方麵闡述了秦可卿這個人物必然“出身高貴”的理由:

1. 秦可卿是寧國府的重孫媳婦。賈府是“四大家族”之一,是名門望族,其挑選媳婦,必然講究門當戶對,身份相當。秦可卿能嫁入寧國府這樣的大家,故絕不會是小官宦人家的養女,而隻能是其有“高貴”血統的人。

2. 秦可卿具有非凡的政治才能,深受賈府上下的喜愛,故不可能是小戶人家出身,而應該是高等貴族出身甚至皇室後裔。

3. 秦可卿在太虛幻境中為警幻仙姑之妹,這說明她的地位非常特殊。

4. 秦可卿死後備極哀榮: 睡的是曾為“義忠親王老千歲”準備的上等棺木,發喪時北靜王也來路祭,大明宮內相戴權也“打傘嗚鑼,親來上祭”。如此風光,如此招搖,都說明秦可卿實具有“公主”一級的身份。

然而,事實果真如劉心武先生所說的那樣嗎?秦可卿其人是否真的具有如此非凡的“高貴”出身呢?我們不妨對劉先生提出上述四大理由進行一番剖析,或許能澄清不少的疑問。

首先,我們來討論一下賈府的婚姻。劉心武先生在《賈府的富貴眼光》一講中,花了很大的篇幅論述賈府之中勢利之風盛行。言下之意,賈府既係名門,上上下下又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麵眼”,所以其為子孫挑選配偶,必然不會看中一個“從養生堂抱來的野嬰”,而隻能選擇出身高貴的女子。從泛泛而言的角度上講,劉先生的論述自然是沒錯的。然而,具體到為子孫娶妻婚配的問題上,賈府的掌權者們又是否一定就是按照所謂“富貴心”、“體麵眼”的勢利原則來行事的呢?在這一點上,劉先生卻顯然沒有認真地去聽一聽賈母自己的意見。我們還是來看看小說第二十九回中,賈母如何闡釋她的擇(孫)媳標準的:

賈母道: “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裏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隻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隻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第二十九回)

很清楚,賈母為寶玉擇妻,她所看重的,就恰恰不是什麼門第,而是那女孩子的“模樣”和“性格兒”,而且順序絕對是“模樣”第一,“性格兒”第二!——為什麼要把“模樣”放在“性格兒”之上呢?說穿了,道理也很簡單,因為“模樣”是天生的,改不了,“性格兒”卻可以慢慢調教。——而至於那姑娘是否“根基富貴”,賈母表示得也很明白,這竟然可以“不管”,“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從小說的實際描寫來看,賈蓉在寧國府的地位,也未必比賈寶玉在榮國府的地位更高。賈母為寶玉擇偶的標準,居然是相貌第一,性格第二,門第都可以不問。你又怎能保證賈珍、尤氏在為賈蓉娶媳婦的時候,不會是持有同樣或相似的想法呢?所以,秦可卿嫁入賈府,這並不必然說明她一定出身“高貴”!

不錯,正如作者在書中所指出的那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不過,人性卻是複雜的,具體到為子孫選擇合適的媳婦的問題上,家長們也完全可能各有各的特殊考慮,並不一定就非得受勢利之風的束縛不可。毫無疑問,在賈府的眾多媳婦當中,有一多半都是豪家名宦出身,如史太君、王夫人、王熙鳳、李紈等等。但賈赦之妻邢夫人混跡其中,卻無疑是一個明顯的例外。據小說第七十五回交代,這邢家原也有三個姐妹,兩個兄弟。隻是因為當年邢夫人嫁到賈府,把絕大部分的家資都當作嫁妝帶了過來,於是就弄得兩個妹妹、兩個兄弟生活日益窘困,不得不相繼厚著臉皮,跑到賈府前來投靠。——那邢家僅僅因為籌備了一次像樣一點的嫁妝,就弄到了這步田地,顯然絕不可能是什麼顯赫的世家。雖也不至於是那種“極卑汙”的“小家”(脂硯齋語),但肯定不可能是那種能與賈、史、王、薛相提並論的人家。而邢夫人這麼一個並非出身顯赫家庭的女人,竟然也能成為賈赦的正房、榮國府堂堂正正的大太太,這對於我們認識秦可卿這麼一個小官宦的養女、從養生堂抱來的野嬰竟然也可以嫁入寧國府,是不是多少也有些啟示的意義呢?自然,劉心武先生可以辯解說,那邢夫人是賈赦的填房,並非元配。可是,如果我們把視野擴展到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的身上,就連這樣的辯解,也是斷難成立的。眾所周知,作者在小說中,是一再地描寫了這位邢姑娘的家境貧寒。如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諸位小姐都穿上了華麗的鬥篷,惟獨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第五十七回,又寫邢岫煙受下人欺負,大冬天裏不得不將棉衣典當換錢。而就是這樣一個“釵荊裙布”的女兒,最後卻被薛姨媽給看中,聘給了薛蝌做媳婦。而且,她所做的,還不是薛蝌的繼配,而正是元配!且看小說第五十七回中的這一段:

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習行止浮奢,又恐糟踏人家的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鳳姐兒歎道: “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謀。”因賈母去瞧鳳姐兒時,鳳姐兒便和賈母說: “薛姑媽有件事求老祖宗,隻是不好啟齒的。”賈母忙問何事,鳳姐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 “這有什麼不好啟齒?這是極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說了,怕他不依?”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來請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 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硬作保山,將計就計便應了。(第五十七回)

薛家和賈家同屬“四大家族”,其豪富的程度,甚至還超過了賈家。既然“釵荊裙布”的貧家女兒邢岫煙僅僅因為“端雅穩重”,就可以嫁到薛家,成為薛蝌的元配正室,那麼,作為小官宦人家養女的秦可卿,又如何做不得寧國府賈蓉的媳婦呢?把上述薛姨媽的擇媳標準,與前述賈母的那番表示結合起來,我們倒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賈家、薛家這樣的大家族中,除了所謂“富貴心”、“體麵眼”之外,所通行的另一套婚配標準。固然,“四家皆聯絡有親”,搞點門當戶對的政治聯姻,對這樣的大家族來說也是常有的事情,但這卻並不意味著其每一個子弟都娶妻必出名門,“模樣”和“性格兒”,也同樣可能成為決定性的因素!如何能僅憑秦可卿的婚配情況,就一口斷定秦可卿的出身必然另有隱情呢?這恐怕也很難說是一個嚴肅的結論吧?

其次,關於秦可卿的政治才能。在這個問題上,劉心武先生的論述,亦同樣缺乏嚴肅性可言。劉先生依據秦可卿具有非凡的政治才能,深受賈府上下的喜愛,便斷定她不可能是小戶人家出身,而隻能出身高貴。然而,曆史上出身寒微,卻深具政治才能和政治遠見的人,又何嚐少見呢?男人且不去說他,單看曆史上許多傑出的女性,很多就並非什麼天潢貴胄。如武則天不過是木材商的女兒,朱元璋的皇後馬氏,亦不過是一鄉下土財主的養女。既然武則天、馬皇後能夠憑借過人的天賦和自身的努力,成為中國傑出的女政治家和一代賢後,那麼,小家出身的秦可卿能聰明過人,成為賈母“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又何足為怪?一定要把能力與出身掛起鉤來,這是不是又有些“血統論”的思維殘跡呢?竊以為,劉先生的思維在這一點上,也多少進入了邏輯的誤區。

其三,關於秦可卿與警幻仙姑。劉心武先生以秦可卿係警幻仙姑之妹的理由,來論證她的地位特殊。但劉先生卻可能忽略了一個更為重要的事實: 實際上,凡在太虛幻境中注過冊的女子,都是警幻仙姑的妹子。何以見得?我們來看太虛幻境中,包括警幻仙姑本人在內的眾仙子是如何稱呼林黛玉的生魂的:

……又聽警幻笑道: “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隻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 “我們不知係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汙染這清淨女兒之境?”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汙穢不堪。(第五回)

林黛玉的生魂被仙姑們稱為“絳珠妹子”。如果按劉先生的邏輯,秦可卿因為是警幻仙姑的妹妹,便具有高貴非凡的出身,那麼,黛玉的生魂在太虛幻境中,與警幻同樣以姐妹相稱,這是否又說明她也是某個皇室成員的女兒呢?再來看警幻仙姑將可卿許配於寶玉時,她所說的那番原話:

……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第五回)

請注意,那警幻的原話是“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從句式上看,她顯然並不止有秦可卿這麼一個妹妹。所謂“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也不過是她眾多妹妹中的一個罷了。

最後,我們來說一說秦可卿的出殯何以如此風光,何以如此興師動眾。按小說交代,秦可卿死後,她睡的是曾為“義忠親王老千歲”準備的上等棺木,發喪時北靜王也來路祭,大明宮內相戴權也“打傘嗚鑼,親來上祭”。對此,劉心武先生的意見,自然是認為秦可卿的出身非凡,具有“公主”一級的隱秘身份。然而,這樣的判斷在邏輯上卻十分危險。因為在明、清時代,官員“逾製”的現象可謂十分普遍。從建築、飲食、服飾、出行,到婚喪嫁娶,都不乏下級僭越上級,甚至臣僚僭越皇家的例子。別的不說,就《紅樓夢》中的寧國府而言,早就有人指出其建築形製和規模都屬於嚴重逾製。按清朝《欽定大清會典》規定,親王府、世子府、貝勒府、貝子府其中軸線上,隻能包括正門、正殿、後殿、後寢、後樓五重建築。然而,《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寧國府除夕祭宗祠”,寧國府的中軸線上卻分明出現了九重建築: “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塞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龍一般。”——正式的法律規定是“五重”,寧國府實際上卻修造成了“九重”,按劉心武先生的邏輯,這是否能說明賈敬、賈珍也有什麼了不起的皇族血統呢?很顯然,我們很難得出這樣的結論,而惟一的解釋隻能是“逾製”乃是當時的一種相當普遍的風氣。還是回到秦可卿的喪事上。秦可卿的出殯何以如此風光?說穿了,道理也並不複雜,因為賈珍自以為對秦可卿之死有愧於她,他不惜以嚴重逾製的方式來補償他這個最為心愛的兒媳。而小說中的賈府,與現實中的曹家不同。現實中,曹家僅僅是內務府包衣,屬於皇家私奴。而小說中的賈府,卻是“國公”一級的封爵,是曆代王朝僅次於王爵的最高封爵(異姓臣子一般不得封王)。寧國公發狠要擺闊,王公大臣,誰又好意思不給賞臉呢?大明宮內相戴權又為何“打傘嗚鑼,親來上祭”?因為這樣的場合,對於那些內宮太監來說,還是一個不可錯過的發財的機會。稍後,小說便寫了賈珍為賈蓉捐官,給那個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一次性地送了一千二百兩白銀。而既然要拿人家的銀子,其“打傘嗚鑼”,前來為人助威,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綜上所述,劉心武先生舉出的四大理由,都遠不足以認定秦可卿具有皇族的血統。而真要認真起來,甲戌本中倒有兩條非常重要的脂批,可以說是對所謂秦可卿出身“高貴”說的有力否定。不知何故,劉先生對此卻總是在回避不談。其批雲:

出明秦氏究竟不知係出何氏,所謂寓褒貶、別善惡是也。秉刀斧之筆、具菩薩之心,亦甚難矣,如此寫出可兒來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甲戌本第八回雙行夾批)

寫可兒出身自養生堂,是褒中貶。後死封龍禁尉,是貶中褒。靈巧一至於此。(甲戌本第八回眉批)

——何謂之“褒中貶”?曹雪芹寫秦可卿聰明、美麗,都是在“褒”獎她。但此處寫她出身自養生堂,卻是在“貶”她。因為她具有生性風流、淫蕩的特點。秦可卿死於“淫喪天香樓”,這是樁醜聞、穢事,本應該“貶”她,但秦氏托夢,為賈府的長遠利益出謀獻策,又有功。所以,作者特意寫賈珍給賈蓉捐了個“五品龍禁尉”,讓秦可卿死後享受到了正五品命婦——“恭人”的哀榮。這又是在“褒”她了。如果按劉心武先生的說法,秦可卿本是金枝玉葉,地位相當於郡主,寫她的出身,又何以是“褒中貶”呢?反過來,本來應該成為郡主,甚至公主的人,死後僅僅得了一個“恭人”的誥封,這又哪裏說得上是“貶中褒”呢?自然,脂硯齋的觀點並不能完全與曹雪芹的想法劃等號。然而,無論是劉心武先生,還是讚同劉先生說法的周汝昌老先生,都承認脂硯齋是曹雪芹生前最親密的知己,所謂“一芹一脂”,思想上、情感上皆親近之至,二者之間不可能有什麼大的分歧。如何惟獨在秦可卿的問題上,不肯聽一聽脂批的見解呢?對此,筆者倒不得不為劉先生立論的主觀,而深深地感到遺憾了。

二、 寧國府真是“三世單傳”嗎?

劉心武先生在論述秦可卿出身“高貴”的同時,顯然提及了寧國府中另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即所謂“三世單傳”的問題。依劉心武先生的看法,寧國府既然是賈敬、賈珍、賈蓉“三世單傳”,那麼,家長們為賈蓉選媳婦,一定是慎之又慎。故而,那秦可卿絕不會是“從養生堂抱來的野嬰”,隻能具有高貴非凡的血統。然而,《紅樓夢》中的寧國府真的是“三世單傳”嗎?在筆者看來,這本身倒也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因為種種跡象來看,寧、榮二府的血脈傳承,並不像小說在字麵上交代那樣簡單,而是另有隱情!

按《紅樓夢》之現行本交代,榮國府史老太君(即賈母)有兩個兒子,長即賈赦,次即賈政。賈赦有二子一女,即賈璉、賈琮、賈迎春。賈政有三子二女,即賈珠、賈寶玉、賈環、賈元春、賈探春。如此構成了榮國府族譜的主要框架。然而,很多讀者可能並沒有想到,在曹雪芹的心目中,那個賈赦其實並不是賈母的兒子,甚至根本就不是榮國府的成員。他實際上應該是寧國府的人,是賈敬的親兄弟!連帶著邢夫人、賈璉、賈琮、賈迎春,也都不是榮國府的人,而屬於寧國府的成員。今本(包括脂評本與程高本)雖然在紙麵上聲稱榮國府“長子賈赦襲著官”,但實際上,作者的潛意識中,卻始終沒有把賈赦真正當作榮國府的人,而是寫著寫著就露出了破綻,自覺不自覺地顯示了賈赦原本是寧國府老二的身份。

破綻之一: 在書中,賈璉被稱為“二爺”。按小說交代,賈赦有二子,即賈璉和賈琮。賈琮年齡比賈寶玉還要幼小,顯然是弟弟,而不是哥哥。賈璉既上無長兄,居然也稱起“二爺”來,豈不可怪?如果把賈政這一支也算進來,假定賈珠年長於賈璉,這樣賈璉倒是可以稱“二爺”了,但新的問題又來了: 賈寶玉為何也被稱為“二爺”?顯然,這樣來排行計算,也是講不通的。但如果我們把賈赦這一支算到寧國府中,賈璉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賈敬與賈赦是親兄弟,那麼,賈敬之子賈珍就是寧國府“玉”字輩的老大,賈赦之子賈璉就是老二。所以,“寶二爺”實與“珠大爺”相對,同為榮國府的人。“璉二爺”實與“珍大爺”相對,同為寧國府的人。

破綻之二: 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王熙鳳在數落賈蓉的時候,竟然把已死的賈敬稱為賈璉的“親大爺”: “出去請大哥哥來。我對麵問他,親大爺的孝才五七,侄兒娶親,這個禮我竟不知道。我問問,也好學著日後教導子侄的。”這種話,也隻有在賈敬與賈赦是親兄弟,賈璉是賈敬的親侄兒的情況下,才有成立的可能。

破綻之三: 第七十五回,賈赦居然慫恿賈環爭取將來“世襲”爵位。且看以下一段文字:

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讚好,道: “這詩據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因回頭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的頭,笑道: “以後就這麼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賈政聽說,忙勸說: “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裏就論到後事了。”說著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第七十五回)

——賈赦慫恿賈環,說什麼“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自然是居心叵測,有意給賈政、王夫人的嫡子賈寶玉找麻煩。但這裏又存在著一個明顯的問題。按《紅樓夢》之現行本交代,賈赦自己現襲著榮國府的爵位,他又不是沒有兒子。如一位“紅迷”朋友所說,“日後他的爵位傳與賈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此慫恿賈環奪嫡,豈不更是給自己的親生兒子找麻煩?而賈赦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顯然隻能有一個解釋,即在作者的潛意識中,根本沒有把他當成榮國府的嫡傳爵公,而是依然把他看成了寧國府“文”字輩的老二。

諸如此類的破綻,在書中實有許多。這些跡象都無不指向一點,賈赦實為寧國府賈敬之弟。而把他寫成賈母的兒子、賈政的哥哥,不過是曹雪芹不得已采用的改筆!那麼,又是什麼原因,使作者不得不作如此改動呢?筆者看重王熙鳳這個人物的作用。今本《紅樓夢》(或者叫《石頭記》)的主要描寫對象是以賈寶玉為中心的大觀園群芳,而不再是寧府的那些穢事。主要描寫對象發生變化,主要人物活動的空間,亦由寧國府轉移到榮國府。王熙鳳作為曹雪芹精心塑造的一個人物形象,在賈府由盛而衰的過程中,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這麼一個人物,理應濃墨重彩,但她原來作為寧國府孫媳的身份,卻顯然限製了她經常出沒於榮國府中的情形。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調整她的身份,把她由寧國府孫媳的身份,置換為榮國府孫媳。隻是這樣一來,賈赦連帶著邢夫人、賈璉、賈琮、賈迎春的身份,也都不能不改了。但賈赦、賈璉父子在作者的心目中作為寧國府成員的情形,已由來已久,早就進入了其創作的潛意識中。所以,曹雪芹才一方麵聲稱榮國府“長子賈赦襲著官”,但另一方麵卻又鬼使神差般地讓賈赦說出真正襲爵之人不可能說出的話來,同時繼續讓賈璉保留了“二爺”的稱呼以及作為賈敬親侄兒的身份!而因為一個人,竟然可以改變整整一個家庭的全部血緣關係,這正是《紅樓夢》作為小說,不同於現實的地方!

明白了《紅樓夢》中隱藏的上述奧秘,劉心武先生反複強調的所謂寧國府“三世單傳”的問題,實際上,也就不攻自破了。那寧國府何嚐“單傳”?賈敬一支,有賈珍為其後,是謂之“珍大爺”,賈赦一支,有賈璉為其後,是謂之“璉二爺”,正與榮國府的“珠大爺”、“寶二爺”遙遙相對!隻是因為作者不得已對賈赦一支的血脈進行了調整,才造成寧國府所謂“單傳”的假象。劉心武先生沒有從假象中看出作者真實的想法,卻徑直以這個假象來作為立論的依據,這究竟讓人說什麼好呢?無疑還是那四個字: 令人遺憾!

澄清了寧國府所謂“三世單傳”的誤會,劉心武先生在“揭秘”係列中提到的榮國府賈赦居長反住偏屋,賈政為次反居正堂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對於這一問題,我們還是先來看看劉先生自己的解釋:

……但是當時康熙實在是太喜歡曹家了,也特別喜歡李煦,喜歡賈母娘家她哥哥,所以康熙就親自問李煦,說你看一看曹寅的侄子裏麵,有沒有好的,選一個過繼給曹寅,雖然這個人死了,但是還可以名義上過繼一個兒子,好讓他侍奉李氏,來接任這個江寧織造,後來李煦就很認真地幫他挑選,挑選曹寅的侄子曹,挑選曹過繼給曹寅,也就是過繼給李氏,成為他的一個兒子,而且曹又生了一個兒子曹霑,就是曹雪芹的原型。所以他根據自己家族的體驗,他的父親是過繼給祖母的,所以你再回過頭來看《紅樓夢》,你覺得它太寫實了,他寫賈母和賈政的關係非常淡薄,她喜歡她孫子,因為根據封建社會的觀念,兒子如果不是親生的是過繼的話,孫子就一定是親生的。兒子老大了才過來,雙方論骨肉比較困難,孫子從小可以瞞著他,是不是?長大你再告訴他或他自己想辦法知道,是另外一回事,就可以很親地當作自己骨肉的延續。所以你看,曹雪芹為什麼這麼寫,就是因為他有生活原型,他的父親曹就是賈政的原型,原型人物,曹不是賈母的親兒子,但是又過繼給賈母,繼承了榮國府的家業,所以他住在榮國府的正堂大院。實際上榮國府隻有這麼一個過繼的兒子,為什麼他要寫賈赦呢?這點就是他發揮他的藝術想像力,以及他的藝術虛構了,如果太忠實於生活的真實寫起來就很麻煩,所以他就歸並同類項,因為賈赦確實在小說裏麵是賈政的哥哥,在生活原型當中也確實是曹的哥哥,明白嗎?他和賈政之間他們是親兄弟,懂這個道理嗎?但是他沒有過繼給賈母,明白嗎?他沒過繼給賈母,他怎麼能住在榮國府的院裏麵呢?他當然是在另外一個院落居住,明白這個邏輯了吧。是不是,對吧,曹雪芹因為太忠於生活原型了,所以寫來寫去寫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