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借影”新說: 釵黛的另一對影子(1 / 3)

曹雪芹不愧為寫人的高手。《紅樓夢》替十二金釵畫像,除了采用了不少傳統的技法之外,更創造了許多“非常規”的手段。譬如,釵黛的“借影”之法,就是其中堪稱“經典”的一例。讀《紅樓夢》,許多人都知道“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正所謂“襲乃釵副,晴有林風”。然而,長期以來,人們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 釵黛其實還有著另外一對影子,而且還恰恰可能是更為關鍵的一對“借影”!她們是誰呢?筆者發現,她們不是別人,正是金釧與小紅!

金釧之名正與寶釵相對,小紅之名正與黛玉相對。何也?由小說交代可知,金釧本姓白,即“白金釧”,正可與“薛寶釵”三字相對。小紅本名紅玉,乃林之孝之女,即“林紅玉”,正可與“林黛玉”三字相對。“白”,雪之色也,“金”與“寶”均示其貴。“林”與“林”同姓,“玉”與“玉”重名。“釵”為頭簪,“釧”為手鐲,都是女子首飾之物。點唇用“紅”,畫眉用“黛”,皆係婦人化妝用品。這樣的對應關係,不可謂不巧妙啊!

其實,脂硯齋早就看出了這樣一種奇妙的對應關係。金釧一出場,他(她)就批道:

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甲戌本第七回側批)

小說正文也的確多有將寶釵與金釧聯係起來的文字。第三十二回,寶釵為金釧送衣殮葬,說: “她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隱隱然將金釧之死,寫成是寶釵一個影子的失落。至第三十五回,更是將金釧之妹“白玉釧”與寶釵之婢“黃鶯兒”聯袂: “白玉釧親嚐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一並寫成是寶玉所傾心的兩個丫鬟。

至若黛玉與小紅,脂硯齋也有一段精當的批評。他(她)說,“林紅玉”這個名字:

又是個林。“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庚辰本第二十四回雙行夾批)

小說第二十四回有一段也專門點出,紅玉是因為犯了黛玉的諱才改名小紅的。“你也玉,我也玉,得了玉的便宜似的。”(第二十七回,鳳姐語。)

千萬不要把書中的這些安排,當作無關癢痛的文字遊戲!須知,《紅樓夢》一書,“表裏皆有喻”,曹雪芹的用筆行文,是從來不肯白白落一閑處的。小說中每一個精巧的構造,都無不包含著作者的重大用心!或許有人會問: 這金釧與寶釵,小紅與黛玉,在性格上到底有何相似之處,值得作者如此煞費苦心呢?筆者答曰: 其相似之處,大矣!隻不過,是讀者的粗心,長期以來,將其怠慢了過去罷了。對此,我們還是來作一番深入的剖析吧。

先說說黛玉與小紅,二人性格上的相似,就至少可以歸納為以下四條:

第一,黛玉與小紅,均心性高傲,不肯屈於人下。黛玉的孤高自傲、目下無塵,自不必細說。第七回,“周婦送宮花”,黛玉那種斤斤計較於送花之順序,惟恐自己低別人一頭的態度,即是明證。小紅雖身為下等賤婢,卻也素有“眼空心大”之名。她長期受到晴雯、秋紋等人的壓製,內心卻仍然自視甚高,並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黛玉一有機會,便欲“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而小紅也仗著她“原有三分容貌”,便“每每的要在寶玉麵前現弄現弄”。

第二,黛玉與小紅,都聰明靈慧,尤以口才見長。眾所周知,黛玉天生一副伶牙俐齒,一張嘴說出話來,“真真比刀子還尖利”(第八回,李嬤嬤語)。小紅的口才,亦不曾輸於黛玉。第二十七回,小紅跑到鳳姐麵前傳話,說得頭頭是道,一絲不亂,以至於鳳姐也大感驚奇,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說: “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紮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裏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

第三,黛玉天性是個“喜散不喜聚”的。對此,她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 “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第三十一回)同樣地,小紅也常把所謂“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這句話掛在嘴邊。第二十六回,她即對另一個小丫頭佳蕙說: “俗語說的好,‘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她二人的心中,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孤僻情結。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平素間清高孤傲,“喜散不喜聚”的黛玉,到了關鍵時刻,卻毫不猶豫地表現出了其傾慕權勢、邀寵攀高的一麵!第十八回,元妃省親,黛玉竭力頌聖,即寫下了“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的文句。第六十二回,她對寶玉的一段表白,更道出了她對於賈府經濟利益的迫切關心。她的“喜散不喜聚”,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她惟恐失去種種繁華景象,徒增清冷傷感所致。所以,骨子裏,她仍然是“入世”的。而這一點,也突出地表現在了小紅的身上。如前所述,第二十七回,小紅跑到鳳姐那裏“攀高枝”,即是明證。第二十四回,作者評小紅說:

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麵前現弄現弄。(第二十四回)

讀者請回憶一下黛玉“偷香芋”的小耗子精形象,作者對紅玉的這段批語,不也正可以移到黛玉身上嗎?此為黛玉與紅玉的第四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相似!

再來看寶釵與金釧,她二人性格上的相似,也可以相應地歸結為四條。

第一,寶釵與金釧,俱性情溫婉,深得尊長的喜愛。第三十五回,賈母在眾人麵前,不讚別的女孩,獨讚寶釵,說: “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麵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寶釵之深受喜愛,由此可見一斑。而金釧兒亦是王夫人身邊的寵婢。雖係奴婢,長期以來,卻寵得如同太太的女兒一般。王夫人後來也不無悔意地說: “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第三十二回)其生前的受寵,亦可以想見。

第二,二人對於寶玉,都有一種十分率真的情感。在“情不自禁”的時候,她們的示愛,往往都顯得十分大膽、直露(按當時的標準來看)。有一次,金釧即拉著寶玉,悄悄地對他說: “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呀?”(第二十三回)後來,寶玉向金釧表示,欲討她做自己的貼身侍女,那金釧兒便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 “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裏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第三十回)三言兩語,一副含情嬌態,便已躍然於紙上矣。無獨有偶,那寶釵對寶玉的示愛,雖稍顯含蓄,卻也體現了同樣的熱烈和真切。第三十四回,寶釵前往寶玉處探傷,一時性急,說出了“大有深意”的話來: “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疼。”臨走時,又特意交代: “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裏隻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你看,這像不像今日中學生“早戀”時,一副暗做秘事的情態呢?至第三十六回,寶釵一不留神,就坐到了寶玉床邊,為他繡起鴛鴦兜肚來,那情景就更儼似一對親熱的小夫妻了。而這樣的舉動,在那個時代,無疑比遞帕傳情一類的小偷小摸要大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