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西漢中期人。漢武帝時為常侍郎,後遷太中大夫、給事中,善辭賦,性詼諧滑稽,對應敏捷。後世關於他的傳說很多。
答客難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於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釋,好學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內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並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談說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外有廩倉,澤及後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聖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於覆盂,動猶運之掌,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效情,安知前後?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募之,困於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仆並生於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時異事異。
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哉!《詩》雲:‘鼓鍾子宮,聲聞於外。’‘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用於文、武,得信厥說,封於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怠也。辟若鶺鴒鶺鴒:亦作“脊令”,鳥名。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詩》雲:‘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於一人之義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蓋聖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
“今世之處士,魁然無徒,廓然獨居,上觀許由,下察接輿,計同範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於我哉?若夫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定,國家安,是遇其時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鍾’,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其音聲哉!繇是觀之,譬猶鼱鼩鼱鼩:形似小鼠的一種動物,栗褐色。之襲狗,孤豚之咋虎,至則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變而終或於大道也。”
非有先生論
非有先生仕於吳,進不稱往古以厲主意,退不能揚君美以顯其功,默然無言者三年矣。吳王怪而問之,曰:“寡人獲先人之功,奇於眾賢之上,夙興夜寐,未嚐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舉,遠集吳地,將以輔治寡人,誠竊嘉之,體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鍾鼓之音,虛心定誌欲聞流議者三年於茲矣。今先生進無以輔治,退不揚主譽,竊不為先生取之也。蓋懷能而不見,是不忠也;見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吳王曰:“可以談矣,寡人將竦意而覽焉。”先生曰:“於戲!可乎哉?可乎哉?談何容易!夫談有悖於目、拂於耳、謬於心而便於身者;或有說於目、順於耳、快於心而毀於行者。非有明王聖主,孰能聽之?”吳王曰:“何為其然也?‘中人已上可以語上也。’先生試言,寡人將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