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772—842),字夢得,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人,自言係出中山(今河北境內)。少聰敏好學,“九流”、“百氏”之書博覽無遺。貞元間擢進士第,登博學鴻辭科。和柳宗元交誼很深,人稱“劉柳”,後與白居易唱和甚多,也並稱“劉白”。
天論上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於昭昭者則曰:“天與人實影響: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來,窮阨而呼必可聞,隱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陰騭陰騭:暗中主宰。之說勝焉。泥於冥冥者則曰:“天與人實刺音辣異:霆震於畜木,未嚐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嚐擇善。蹠、焉而遂,孔、顏焉而厄,是茫乎無有宰者。”故自然之說勝焉。餘之友河東解人柳子厚作《天說》以折韓退之之言,文信美矣,蓋有激而雲,非所以盡天人之際。故餘作《天論》以極其辯雲。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餘曰:天與人交相勝耳。其說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製,其用在是非。陽而阜生,陰而肅殺;水火傷物,木堅金利;壯而武健,老而耗眊;氣雄相君,力雄相長:天之能也。陽而藝樹、陰而揫斂揫斂:聚集收藏。揫。防害用濡,禁焚用光;斬材窾堅,液礦硎铓;義製強訐,禮分長幼。右賢尚功,建極閑邪:人之能也。
人能勝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則是為公是,非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賞,違之必罰。當其賞,雖三旌之貴,萬鍾之祿,處之鹹曰宜。何也?為善而然也。當其罰,雖族屬之夷,刀鋸之慘,處之鹹曰宜。何也?為惡而然也。故其人曰:“天何預乃事邪?唯告虔報本、肆類授時之禮,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召,奚預乎天邪?”法小弛則是非駁,賞不必盡善,罰不必盡惡。或賢而尊顯,時以不肖參焉。或過而僇辱,時以不辜參焉。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當然而固然,豈理邪?天也。福或可以詐取,而禍亦可以苟免。”人道駁,故天命之說亦駁焉。法大馳,則是非易位,賞恒在佞而罰恒在直,義不足以製其強,刑不足以勝其非,人之能勝天之具盡喪矣。夫實已喪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無實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數窮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法大行,則其人曰:“天何預人邪?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則其人曰:“道竟何為邪?任人而已。”法小弛,則天人之論駁焉。今以一己之窮通,而欲質天之有無,惑矣!
餘曰:天恒執其所能以臨乎下,非有預乎治亂雲爾;人恒執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預於寒暑雲爾。生乎治者人道明,鹹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爾!
天論中
或曰;子之言天與人交相勝,其理微,庸使戶曉,盍取諸譬焉。
劉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適乎莽蒼,求休乎茂木,飲乎水泉,必強有力者先焉;否則,雖聖且賢,莫能競也。斯非天勝乎?群次乎邑郛,求蔭於華榱,飽於餼牢,必聖且賢者先焉;否則,強有力莫能競也。斯非人勝乎?茍道乎虞、芮,雖莽蒼猶郛邑然;苟道乎匡、宋,雖郛邑猶莽蒼然。是一日之途,天與人交相勝矣。吾固曰:是非存焉,雖在野,人理勝也;是非亡焉,雖在邦,天理勝也。然則天非務勝乎人者也。何哉?人不宰則歸乎天也。人誠務勝乎天者也。何哉?天無私,故人可務乎勝也。吾於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諸近也已。
或者曰:若是,則天之不相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為?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濰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風之怒號,不能鼓為濤也;流之溯洄,不能峭為魁也。適有迅而安,亦人也;適有覆而膠,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嚐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鳴條之風,可以沃日;車蓋之雲,可以見怪。恬然濟,亦天也;黯然沈,亦天也;阽危而僅存,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嚐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
問者曰:吾見其駢焉而濟者,風水等耳,而有沈有不沈,非天曷司歟?
答曰:水與舟二物也。夫物之合並,必有數存乎其間焉。數存,然後熱形乎其間焉。一以沈,一以濟,適當其數,乘其勢耳。彼勢之附乎物而生,猶影響也。本乎徐者其勢緩,故人得以曉也;本乎疾者其勢遽,故難得以曉也。彼江、海之覆,猶伊、淄之覆也。勢有疾徐,故有不曉耳。
問者曰:子之言數存而勢生,非天也,天果挾於勢邪?
答曰:天形恒圓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晝夜可以表候,非數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動而不已,非勢之乘乎?今夫蒼蒼然者,一受其形於高大,而不能自還於卑小;一乘其氣於動用,而不能自休於俄頃。又惡能逃乎數而越乎勢邪?吾固曰:萬物之所以為無窮者,交相勝而已矣,還相用而已矣。天與人,萬物之尤者耳。
問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數,彼無形者,子安所寓其數邪?
答曰:若所謂無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為體也不妨乎物,而為用也恒資乎有,必依於物而後形焉。今為室廬,而高厚之形藏乎內也。為器用,而規矩之形起乎內也。音之作也有大小,而響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非空之數歟?夫目之視,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後光存焉。所謂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燭耳。彼狸狌犬鼠之目,庸謂晦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視,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視,得形之微者也。烏有天地之內有無形者邪?古所謂無形,蓋無常形耳,必因物而後見耳。烏能逃乎數邪?
天論下
或曰:古之言天之曆象,有宣夜、渾天、《周髀》之書;言天之高遠卓詭,有鄒子。今子之言有自乎?
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數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萬物一貫也。今夫人之有頭目耳鼻齒毛頤口,百骸之粹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腎腸心腹。天之有三光懸寓,萬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濁為清母,重為輕始。兩位既儀,還相為庸。噓為雨露,噫為雷風。乘氣而生,群分彙從。植類曰生,按尚書傳雲:海隅蒼生,謂草木也。動類曰蟲。倮蟲之長,為智最大。能執人理,與天交勝。用天之利,立人之紀。紀綱或壞,複歸其始。堯、舜之書,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厲之詩,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進,元凱舉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襲亂而興,心知說賢,乃曰“帝賚”。堯民之餘,難以神誣;商俗已訛,引天而驅。由是而言,天預人乎?
辯跡論
客有能通本朝之雅故者曰:“時之汙崇,視輔臣之用房與杜,跡何觀焉?建官取士之製,地征口賦之令,禮樂刑法之章,因隋而已矣。二公奚施為?”
餘愀然曰:“三王之道,猶夫循環,非必變焉,審所當救而已。隋之過豈製置名數之間邪?顧名與事乖耳。因之何害焉?夫上材之道,非務所舉必的然可使戶曉為跡也。吾觀梁公之跡,章章如懸尋阝矣。曷然哉?請借一以明之。史不雲乎!初,太宗怒渾戎之橫於塞也,度諸將不足以必取,當寧而歎曰:得李靖為帥,快哉!靖時告老且病矣。梁公虛其心以起之,靖忘老與病,一舉虜其君,郡縣其地而還。夫非伐國之難能,起靖之難能也。靖非不克之為慮,居功之為慮也。古之為將,度柄輕不足以遂事,重則嫌生焉。是以有辭第以見誌,有多產以取信,有子質以滅貳,有嬖監以虞謗。其多患也如是。若靖者,名既成,位既崇,重失畏逼,其患又甚焉。微梁公之能盡材,能捍患,能去忌,能照私,彼姑藉舊勞居索貴足矣。惡乎起哉?夫豈感空言而起邪?心相見久矣。夫豈飾小信而要邪?道相籠久矣。其後敬玄擅能,失材臣而敗隨之。林甫自便,進蕃將而亂隨之。由是而言,固相萬矣。子方規規然窺上材以戶曉之跡,此吾之所不取也。若杜萊公者,在相位日淺,將史失其傳。然以梁公之鑒裁,自天策府遂以王佐材許之,則是又能以道籠房公者矣。房之許與,跡孰甚焉?”客無以應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