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鑰看來人帶著口罩,手上的筷子有些拿不住,他定下神,衝尹蓁莞說:“再拿一副碗筷來。”
尹蓁莞先就覺來人身形麵熟,後聽紹鑰讓來人一起吃飯,再仔細看一下那人戴著的不合時宜的口罩,她一下子猜出這人是誰,心頭一凜,趕緊快步進廚房,又趕緊出來。也不過就這麼半分鍾的空兒,餐廳的氣氛已大異之前。尹蓁莞看兩人對坐著一言不發,遂將碗筷往來人麵前一放,溫聲說:“小七,先吃飯吧!”
“謝謝你,四嬸。”來人衝尹蓁莞欠一欠身,隨後又望向紹鑰,低了頭,“對不起,四叔!”
尹蓁莞看紹鑰將目光放在她臉上,似在思索著什麼,她遂將雙手交握放在桌上,做了個駐紮的姿勢,表示她不會出去。紹鑰注目片刻,終於還是轉了目光,“小七,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嗎?”
“四叔,雖然我父母雙亡,但是,我有回家的權力!”
紹鑰不自覺的攥緊筷子,臉上顯出無法抑製的痛楚之色。
尹蓁莞忙給紹檢乘了一碗湯,“小七,先吃點東西。”一邊認真注意他的舉動。就見紹檢慢慢伸手放到耳後,她一眨不眨的盯著,幾乎屏住了氣息。但他的動作實在是太慢了,她都不知道等了幾個1分鍾,才看到那礙事的口罩終於掉落下來。
看見他臉的一瞬間,她先是驚奇,然後就長長的鬆了一口氣:韓國的技術真是不錯,雖然不像從前的模樣,但皮膚光滑、五官齊整,儼然還是英俊少年,甚至比從前更帥。她不自覺的就帶了笑意,一邊回望紹鑰,“吃飯吧,吃完再……”她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看見紹鑰的臉已經變得不認識了。那是一張震驚狂怒到極點的臉,以至於看起來肅殺猙獰。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紹鑰,一時心怦怦亂跳起來,下意識的,她又去看紹檢。他顯然也被紹鑰的神情嚇住了,急忙埋了頭,但片刻,他又抬起來,垂眼看桌上的飯菜,左嘴角一扯,浮了個淡淡的微笑
“你走吧,我沒你這個侄子,你也沒我這個叔叔。”紹鑰的聲音有點啞,跟盛怒的表情極不相配。
紹檢似乎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直直的看著他,有點困惑,更多的是憤怒,“四叔叔,你就這麼向著他!他差點殺了我!不!他其實已經殺了我!這三年我過得是什麼日子?我臉上的每一塊骨頭都是拚起來的,一次一次又一次,三年,我做了三年的手術!你知道刀子割在肉上是什麼感覺?你知道銼子磨骨是什麼滋味?還有那麼多針,圓的、菱形的、三角形的,它們縫了一層又一層。四叔,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我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18層的地獄!”
尹蓁莞看紹鑰以手柱額,神情極其痛苦,她趕忙跨到紹檢身邊,握住他的肩頭,“別說了,小七,別說了!”
紹檢深喘一口氣,微微別開臉。紹鑰的表現在他意料之中,隻是,他不知道,當自己真的看見了,居然會如此難受。多少個日夜,無數次煎熬,他以為他已經心硬如鐵,但在此刻,在他麵前,他原來還是做不到。
紹鑰放下手,青筋畢露的壓著桌角,“你的日子不好過?我的日子就好過嗎?”他的聲音出奇的平靜,仿佛嘮家常,娓娓道來,但一字一頓,重於千鈞,“我在手術室守了4天4夜,我幾乎沒睡覺,我不能合眼,一合眼就看見你的臉,全是血,我不知道傷口在哪裏,隻有血一股一股的冒出來。我以為你活不下來,那一刻,我恨不得陪著你一起死。我總想起你在我肩膀上痛哭的樣子,我應該保護你,我必須保護你,可是,我沒做到!你活過來了,你不願意見我們所有人,我送你去韓國,每天打電話給你的醫生,詢問你的情況,一年後,3天打一次,兩年後,一周打一次。你不在我身邊,但我始終把你放在我身邊。我能為你做的就是盡我最大的努力保護你。我不讓你回來,你要回來。好,我把所有的環節都弄好,讓你回來。你說你不要從前的模樣,好,我請最好的醫生,隨你變成什麼樣,我信任你,覺得你應該明白我的苦心。可你變成這樣一張臉回來!那你還回來幹什麼?死一次死兩次對你來說不重要了?可以!但請你不要再來折磨我?我是不知道割肉銼骨的感覺,但我知道走投無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我寧願是我被割肉銼骨,我寧願是你守在我的門外,我寧願,我對你隻是和其他侄子們一樣,你是死是活,我隻盡一個做叔叔的情份。”紹鑰的聲音戛然而止,眼淚緩緩的從麵頰上滾落。
這是尹蓁莞第二次看見他哭,她顧不得紹檢,緊走兩步趕到他身邊,用小腹貼緊他的肩,一隻手握住他的手。
紹檢本是豪情萬丈的殺回,但看著紹鑰的淚流滿麵,看著尹蓁莞的執子之手,看著這一桌飯菜的平實家常,他忽的有了一種恍惚,好像他曾追求著的也隻是一種路而已,並不比眼前的一切來得神聖、必須、還有義不容辭,他其實可以再做選擇。但這一念也隻是一閃而過,日積月累的恨意如附骨之蛆,他本來可以理所當然的擁有眼前的一切——親情、愛人、家庭,可是,這一切全被他們毀了,到頭來,他還得乞討一樣的到處去求,憑什麼?他憑什麼就這樣低人一等?他們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就那樣的高人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