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羌城隻是金城郡內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縣城,最早時乃是駐軍的軍堡,規格自然大不到哪裏去。這樣的小城,狹小破落,城中少數住戶,不是當初駐軍的後裔,就是隨軍匠戶的後裔,真正的當地人很少。這樣一座城,自然談不上什麼興旺,城中十之八九都是貧民,隻能守著勾連允吾、湟中的這條官道做些小買賣,靠著過往商旅、官吏勉強得以維持生計。
在涼州,任一個本地人,隻要稍有些資產、勢力的,恐怕都看不上這座城。但是柯吾來到破羌的第一天就住進了城裏。柯吾生於塞外,那裏有無盡的山川河穀,天地廣闊,卻從來沒有見過城池;入了關、到過漢陽,柯吾第一次看見高聳的城牆,幾乎要驚掉了下巴。
柯吾從來沒有想過,人居然可以建起如此雄偉的建築;他曾見過的最高大的建築就是邊塞上的關城如建威堡。但是那些依山勢而建,就地取材的關隘城防,給與柯吾的感覺並沒有他看到冀城城牆時這般震撼。
涼州人,或者說漢人,居然可以用磚石土木在平地上生生圍出這麼大一座城池。
可惜,為了老爹的大計,他當時必須與大軍呆在一起,隨時準備行事,未能好好看一看冀城,更沒有機會在城裏住一住。這一次到了破羌,雖然是一座比冀城小了不止十倍的破城,卻不妨礙柯吾興味盎然地體驗一番居住城中的感覺。
柯吾的行為,正合了小老虎在數十裏地外給他下的評語:“沒見過世麵!”
不過,直到此刻,柯吾仍渾然不知小老虎的到來。躺在破羌城中曾經的縣令衙署中,柯吾美夢正酣。這種磚石建起的房子住著確實舒服,別的不說,隻說夜間大風起時,雖然吹動門窗有些響動,但是比起大風打在帳篷上的巨響和隨之而來搖搖欲墜的擔憂,好了不知多少。
安靜的房間讓人可以安眠,可惜,這種安靜很快被不速之客打破了。柯吾的貼身侍衛在房外把門板拍的震天響,生生把他從睡夢中吵醒過來。
“吵什麼,天還沒亮呢!”柯吾打開門不滿地嗬斥道。
護衛正急得滿頭大汗,洪亮的嗓門高聲吼叫著,震耳欲聾:“小王,出事了,城外大營遇襲!”
柯吾的腦袋有些發蒙,還沒有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護衛急得又一次打開他的大嗓門再吼了一遍。
柯吾瞪大了眼珠盯著眼前焦慮不已的護衛,終於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其實現在也不用護衛再解釋了,城外的廝殺聲正越過並不高的城牆,如潮水般湧進柯吾的耳朵;原本還遠在天際,隻是細微若有若無的一絲雜音,但是一點點變得越來越響亮,遠在天邊的浪頭幾乎霎時間就拍打在堤岸上,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無數驚雷在柯吾耳中炸響,驚得柯吾麵色蒼白。
“上城牆去看!”柯吾丟下一句話,忙不迭地舉步就跑。
破羌隻是小城,柯吾沒有跑上多遠就來到東門;此刻城門緊閉,他的護衛親兵一群群地擁擠在城門洞裏、城樓頂上,互相交頭接耳,神色緊張,不知所措。
柯吾幾步跑上城樓,撐著女牆往外探頭一看,立時驚呆了——城外的大營已經變成了一座修羅場。
數裏方圓的大營,此刻煙火處處,一群群打著陌生旗號的騎兵在大營中縱橫馳騁,肆無忌憚地燒殺、踐踏著所見到的每一個燒當羌人。成百上千的燒當羌士卒像羊群一樣被驅趕著,茫無頭緒地在營中奔走;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沒有武器、戰馬,許多人甚至連衣服都沒有穿好,光著膀子在清晨的寒風中奔逃。
就在城樓下方,越來越多的燒當羌士卒圍聚在城門下,哭喊著、嘶吼著、哀求著打開城門,但是大門始終緊閉。柯吾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亂了分寸,指著門下的敗兵,顫聲道:“怎麼不開門,放他們進來啊?!”
身邊的護衛頭領急忙製止:“小王,萬萬不可,大門一開,再要關上就難了。萬一城外敵軍趁勢衝進城來,咱們城裏隻有五百親軍……”
護衛統領的話沒有說完,不過柯吾還是聽明白了,再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看著城外。
城外的大營裏,屠殺仍在繼續;那一支陌生的軍隊,在柯吾眼裏是如此地殘忍、血腥,他們不接受俘虜,哪怕燒當羌的士卒跪倒在地,哭喊求饒,也不能讓他們心生憐憫。閃亮的刀光下,隻有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沒有一絲猶豫。
冬末的晨風依舊冷冽,吹打在柯吾身上,讓他的身體瑟瑟發抖,但是更加寒冷的卻是心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大軍被人打垮、打散,無數將士被無情斬殺,倒在血泊中,而後又被往來馳騁的鐵蹄踩成了肉泥,柯吾沒有絲毫挽救的辦法。
也不知在城頭上站了多久,柯吾隻覺得漫長得似乎窮盡了一生;大營中的燒當羌士卒已經被殺戮殆盡,隻有一些聰明人及時逃出了大營,或是奔至城門下求救,或是四散逃亡於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