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夏曲蜷縮在簡帛寒為她準備的公主床上呼呼大睡時,在這城市的另一個角落,吳桐川走上陽台眺望寂靜的燈火夜景。就在半分鍾前,他在短信裏扼殺了一段尚未成形的戀情。此時此刻,他第一次覺得獨居生活竟然如此寂寞。
吳桐川握緊冰冷的欄杆扶手,那些被封存的往昔難以遏製地一幕幕浮現在腦海中……
……
說出來大概誰都不會相信——吳桐川的初戀對象,是一個僅存在於相片上的女子。
當時的吳桐川還是醫學院的大學生,有次他去病理學老師辦公室請教完問題後,老師讓他幫忙把幾本醫學書還給樓下辦公室的某位姓齊的老師。於是,吳桐川拿著書找到了那間辦公室,但不巧的是齊老師正好不在。將書放在辦公桌上後,吳桐川正打算離開,卻無意中瞥見桌角擺放的一個淡銀色相框。
相框中,一位年輕女子眉目含情,麵帶淺笑。黑白相紙看起來已經十分老舊,但卻難掩那女子的美麗容顏。
中學時代,因父親病逝而立誌成為醫生的吳桐川一直將全部心思用在學習上,沒有談過戀愛,甚至不曾留意過哪個女生,他的“不解風情”在班裏是眾所周知的。然而就在他與相片中女子四目相對的時刻,一種從未有過的觸電感擾亂了他的心境。
長這麼大,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人是可以這樣微笑的——分明那樣幹淨、純粹、透明,卻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遙遠距離感,她是親切的,毫無防備的,就那樣落落大方、坦坦蕩蕩地將自己的靈魂展露在眼角眉梢,展露在嘴角揚起的優美弧度上。
如同中了邪一般,他凝望著那陌生女子的笑容,仿佛凝望自己失散多年的戀人……如果之前他讀過張愛玲,他就會發現那位才女的某段話拿來形容當時的自己最貼切不過——於千萬人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問一句,“哦,你也在這裏嗎?”……
……你也在這裏嗎……
吳桐川遇到了他所要遇到的人,在無涯的時間荒野中與她相遇,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情在他生命中產生了,即便她是隻存在於相片上的影像,即便他與她之間相隔著數十年的光陰歲月……
直到辦公室裏的另一位老師走進來,失了魂的吳桐川這才恍然清醒,尷尬地趕緊離開了。
她大概是那位齊老師的妻子,他一定很愛她,所以才會把妻子年輕時的相片擺放在辦公桌上——想到這些時,吳桐川的心情便如同吸飽了水的烏雲,壓抑而低沉。
想要打聽出來齊老師的全名、院係、家庭背景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但吳桐川努力控製住自己沒有那樣做。他怕,怕將一切都了解清楚後,心中存留的美麗女子形象,將會被一位年老色衰的中年婦人所代替……那種幻滅是他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了的。
就如同當年一定要考上醫學院的執著一樣,吳桐川執著地將那位無名女子留在了心裏,或者說,是那位女子的影像執著地不願離他而去。求學期間,不是沒有女生向他示愛,但當他在靈魂裏供奉起一個驚為天人的天使般笑容時,那些女生們的世俗微笑又豈能將他打動?
本科、碩士、工作……時光流逝,閱曆累積,吳桐川已褪去青澀,變成了一位成熟穩重的外科醫生。然而當年相片中的美麗女子卻仍舊令他念念難忘。
臨近而立之年,麵對母親的焦慮和朋友同事們的善意玩笑,吳桐川知道,他必須要放下自己心中的“陌生戀人”了。他是一個骨子裏十分傳統的人,所以那種為一張相片而放棄循規蹈矩生活的瘋狂事情,他是做不到的。縱使愛她,惦念她一輩子,他也必須要老老實實找個現實中的女人結婚生子,度過波瀾不驚的平凡人生。
抱著這樣的念頭,吳桐川與一位新來的女同事確定了戀愛關係。那位女醫師性格開朗,為人親切熱情,無論麵對怎樣古怪刁鑽的患者都會保持著發自內心的自然微笑。吳桐川想,自己選擇她,大概就是因為她的笑容吧……
最初的時候,他承認自己的確有些被對方吸引,想到或許終於可以從那場虛無縹緲的“相片暗戀”中解脫出來,他曾不止一次感到慶幸。然而好景不長,和女醫師交往不久,吳桐川便發現他們根本不合適。女朋友對人的確是親切熱情的,但她對各種奢侈品也抱有同樣的親切和熱情,那些展露給患者的美麗笑容,她同樣會奉獻給專櫃裏的名牌包包、首飾……
一個墨守成規,認為適當儲蓄是和生孩子一樣必要的人生大事;另一個思想前衛,堅持當月光族和丁克家庭都是享受人生的先決條件——價值觀的巨大差異使得這段戀情很快便出現了間隙,在兩人攤牌溝通之後,他們理智地和平分手了。
再次成為單身的吳桐川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他在心裏無奈苦笑……心中的那個她,終究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就在這個時候,夏曲闖入了他的生活。
其實早在齊寂住院時,吳桐川就見過身為病人家屬的夏曲,如果算上之後的草原之旅、送骨架模型、推下樓梯這些事件,這麼說來他和夏曲倒也不能算是陌生人了。但是,或許因為之前的每次相遇氣氛都不夠好,夏曲始終處於古怪的緊張之中,所以直到曹曹安排的那次相親,吳桐川才第一次認真注意到她放鬆的笑容……
當時,夏曲興致勃勃地講述自己生活中的種種趣事,發自內心的笑容展現在她臉上,從她眼角眉梢,甚至嘴角弧度傳遞出的情感是如此真實自然,晴朗得沒有絲毫陰影。
凝望著夏曲,當時的吳桐川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真的會有這種人存在嗎?麵對一個不算熟悉的所謂相親對象,把自己以前的狗血事情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如此心無城府,單純得如同孩子一樣……
漸漸的,吳桐川發現烙印在自己視網膜上的夏曲的笑容,與珍藏在心中多年的陌生女子的笑容居然重合在了一起。雖然時隔多年,記憶中陌生女子的具體眉眼唇形都已不太真切,但那種清透明麗笑容的感覺簡直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