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妝從一場噩夢裏醒來的時候,身心俱疲,抬眼看向梨花木的雕花窗外,一剪梅正開得清幽,半空中飄雪隱約透露出幾分寒意,四周的夜色很是寂靜。
緊裹住自己病弱的身體,梅妝輕輕地下了床榻,赤裸的雙足顯然是還沒有從溫熱的被褥中緩過神來,剛一觸碰到冰涼的地麵,就止不住的哆嗦。她望了望窗外的一剪梅,似乎嗅到了一段寒香,便強撐著乏力的身子穿上棉鞋,推開門走到梅樹下。
也許是知道自己的花期隻有那麼些短暫的時日,梅花們都爭先恐後的綻放著,將這棵瘦骨嶙峋的梅樹緊緊包裹起來,竟然給了梅妝幾分梅樹胖了些的錯覺。又思及白日莊子裏的小丫鬟慈兒給自己點的緋紅胭脂,她不禁癡癡的笑出了聲——一盒胭脂再是鮮豔動人,即使遮得住蒼白憔悴的病容,也隻是一件凡物,又怎麼能遮得住不斷翻滾的病痛呢?
那開得最俏的一剪梅花許是被梅妝看得惱了,在寒風裏撲棱了幾下,硬生生的拽下幾片花瓣擲下,狠狠地砸在梅妝的肩上。梅妝瞧肩頭的花瓣嬌豔,伸出右手小心翼翼的拾到手中心,慢慢湊到鼻尖,一股雅淡通透的香氣順著她的鼻腔流入了她的身體裏,讓她的血液中藏匿著的躁動病痛也安穩了幾分。
——這片片梅花真香啊,也不知明年的這個時候還能不能看到這一剪梅,嗅得一段寒香。自己怕是熬不過這個月了,也不知師兄是否來得及從回春穀趕回來,見自己最後一麵,還有紅梅布莊裏的生意,恐怕得留給吳伯和慈兒操心了。
風,突然靜了下來,空中的飛雪飄得愈加招搖了,瑟瑟的涼氣前仆後繼的鑽入梅妝的衣裙裏,刺激得她微微顫抖,喉頭也泛出淡淡的血腥味,驚得她忙用手捂住了嘴。
——不,不要!不要吐出來,不要讓這一地潔白染上我的血腥!
費盡心力強行壓下那一口磅礴的血氣,梅妝虛弱的扶著梅樹,兩道瘦削的身影重疊在一起,被月色拉扯得更顯瘦削。由著喘不上氣,梅妝大口大口的的吞食著空氣,劇烈的呼吸聲驚動了剛睡去的寒風,刮得梅樹不住飄搖,一瓣又一瓣的梅花凋落下來,蓋住了地上一方潔白,在這慘淡的夜色裏,竟生出了八分鮮血的模樣。
——終是忍不住了麼?師兄,看來是來不及了啊,你的恩情,原諒我來生再報。泓郎,我來了,你等我,下輩子,我還要做你的妻。
絲絲血色落地成花,染紅了潔白,襯得梅花嬌豔迤邐。那血色先是一朵兩朵,再是一枝兩枝,最後抑製不住的噴湧而出,融化開一片潔白,濺出一樹瘦梅。
夜靜靜的,風的狂吼咆哮都顫抖在一剪梅花裏,梅花凋零,一瞬間凋零,正如它來時生的那般嬌媚,生的那般傲骨,生的含著一抹鮮紅立在寒風裏的那般堅強。隻是,花期太短,它終是隕落了。
和著鮮紅與潔白,隕落在這寂靜的夜裏。
“小姐,該喝藥了。小姐?”慈兒端著熬好的藥,推開梅妝住的臥房門,卻發現床上沒有梅妝的身影,頓時心下著急異常,大聲叫嚷起來,“小姐不見了,外麵風雪那麼大,她的身子骨哪裏受得了!趕快找小姐!”紅梅布莊的下人聞聲,都焦急的四處尋找著梅妝。
“找到了!小姐在這兒!啊!怎麼全是血,快去請水雲公子!”
“水雲公子前些日子回回春穀取藥了,如今還沒回來啊……”
“小姐已經去了……”
“小姐——嗚嗚嗚——”
慈兒手中的藥碗跌落高台,摔得粉碎,她徑直衝過去抱著梅妝冰冷的屍身,呆呆的坐在雪地裏,一行清淚無聲的流了下來。
她今年十五歲,距離梅妝將她從人販子手裏買回來,已經過了十年,這十年她陪著梅妝從十歲到二十歲,她曾以為她們還會有第二個十年、第三個十年……直到梅妝白發蒼蒼她也孱弱不已。
但是如今,梅妝去了。就在第一個十年的年尾。
還記得,家徒四壁,父母病逝,五歲遭拐,販夫無情,吃盡苦頭,嚐盡艱辛;仍憶起,雪裏遇她,容顏明麗,怒斥販夫,溫暖相擁,多加愛惜,宛如親姊;再思及,紅衣她嫁,良人赴齊,舊疾複發,燈下抹淚,心如刀割,恨不代受。
“小姐——啊——”慈兒淒厲的哭聲在夜風裏飄蕩著,紅梅布莊的下人也都是哀哭不斷。不遠處灑在地上的藥湯冒著熱氣,散發著一股人參特有的清香,混在血腥氣和梅花香中,鑽入了眾人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