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的初春仍是茫茫的白雪彌漫,生機蕭條,霧凇沆碭,比不得江南的柳枝嫩芽,桃花含苞待綻。呼嘯的寒風拍打著窗柩,在行人稀疏的道上肆虐。
一輛馬車駛得飛快,四匹無暇的駿馬的蹄子像是從未真正落過地,厚厚的積雪上隻留下幾排淺淺的整齊的馬印子和車輪碾過的痕跡。一個低頭看道的路人隻覺得一陣冷風刮過,額前的散發揚了揚,待再抬頭時,卻什麼也瞧不見了。
“見了鬼了。”他嘟囔著,將手兜到袖子裏,咒罵了幾句,有該死的天氣,也有荒唐的鄰人,最後是他的新媳婦——從一個落沒的書香世家討來的庶小姐。他撇撇嘴:“擺什麼架子,還真以為自己是程元妃啊。”
馬車裏
“娘娘。”一個粗壯的中年漢子恭恭敬敬地跪在一方小墊子上,高高束起的儒生發髻幾乎頂到了車蓋,迫使他隻能將腰彎的更低一些。明明是一張彪悍的麵孔,卻掛著堪稱儒雅的笑容,而且相當融洽。
“恭祝娘娘回朝。”他深深的叩了一個響頭,巨大的軀體蜷在墊子上,有些滑稽,並不可笑,反而相當嚴謹。
“一年不見,大人更勝往昔。”幕離後傳來一個美麗的聲音,雍容高貴,令人心神為之一蕩。那人很是認真的回答:“娘娘抬舉了。”
“大人何必自謙,泉州叛亂中,大人立下了汗馬功勞,乃我大羲良將,本宮自然要以禮相待。”
“能有今日,多虧娘娘當年的提拔,在娘娘麵前,不敢居功。”那人叩了個頭,整張臉都埋在了車廂柔然的地毯上。
幕離後的女人隻是輕輕一笑:“大人客氣了。”
他絲毫沒有客氣的模樣,神色儼然恭謹:“近年各地叛亂四起,多虧娘娘一力鎮壓,娘娘若是玉體康健,即是大羲之福。娘娘離開這一年,局勢……唉……”他談到當前形勢,不由挺直了胸脊,自然流露出一股沙場拚殺的武將氣勢,“聖上寵幸胡蟠那佞人,朝中胡黨勢大,竟開始插手軍中事務。胡老賊的長侄胡雄就在半月前接管了京津禁衛軍,他的親信趙琰更是將手伸到了我轄下的部署,帶走了一支西南的平叛軍,斬獲叛軍數十人就敢虛誇十萬主力部隊,白馬坡一役死傷過萬卻絲毫不提。若不是西南軍中還有我的人在,怕是真要給他瞞了過去。此等小人,霍亂朝綱之輩……可是陛下他……”
“孫卉!”耳邊響起一聲低沉的輕呼,他頓時虎軀一震,舌頭像打了結,說不出話來,腦子便清醒了。妄議朝政本就是大罪,自己竟然差點連帶皇上也罵了進去,背後吐幾句胡蟠的壞話就罷了,畢竟娘娘對他也是深惡痛絕,但皇上……他嚇得一個戰栗,挺直的背又彎了下去:“元妃娘娘恕罪,孫卉知錯了。”
元妃沉默良久,才凝重地說道:“你雖改作文職,但骨子裏還是武夫氣重,過於魯莽。我對你寄予厚望,你無論能力膽識,還是出身都是上上之選,所以我不希望你變成第二個楊繼。陛下的事,本宮心中有數。”
她原先一直用“我”自稱,最後一句卻改作“本宮”,語氣也嚴厲了幾分,令孫卉心如鼓鍾,又是感動又是畏懼,一時間竟無法答辯。
他自幼喜愛舞刀弄槍,不讀詩書。可楊繼當年堪稱功高震主,無人不曉。楊繼本是虎賡大將,統領百萬大軍,手下是雄兵之師,位極人臣,身兼西北將軍和中書郎。他的中書郎本來隻是虛銜,但他偏偏喜歡幹預朝政,無奈官場學問又極差,依仗著自己的兵權指手畫腳,沒一年就得罪了整個文官班子和貴族世家。最後落個“通敵叛國”的下場,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孫卉也是武將出身,半路改投文官,手握軍權的同時還有文職在身,與楊繼何其相似?他打了個寒顫,有些後怕。真是一語點醒夢之人。反省自己,近年來有元妃依仗,確實常常不把那些古板的老酸儒們放在眼裏,說話也是直來直去……
兩人俱不說話,車中的氣氛登時奇異起來。孫卉與元妃間隔著一層幕離,就像是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壁障,他心下突然劃過一絲絲的涼氣,連麵頰都跟著蒼白。曾幾何時,他們是名為主仆,卻親密如兄妹。那個騎在駿馬上,比男孩還要傲氣十分的小姑娘,冷著一張俊美的麵孔,指著遠方對他說:“孫大哥,若是有一日,我能馳騁疆場,定不輸與你。”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優秀得讓人不敢生出一點輕視之心,無論什麼樣的事,她都會做到最好,朝著她的夢想,一步步,一步步向前,同時也在一步步,一步步遠離他。現在,她已經站在了屬於女人的最高點。自己,隻能用仰視和敬畏的目光守望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