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項薇薇是個好學生,但盛老師說她不是。盛老師說項薇薇怎麼樣,你過一段時間就知道了。當時我們站在學院的展覽廳中,盛老師帶著我看染織專業的學生去工廠實習時的設計,她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我,說,不知你們年輕教師怎麼看人的,都說她好,你們是被她羞答答的樣子迷惑了。我沒有辯解,我看見櫥窗裏有一塊白色的棉布,上麵印著碩大的金黃色的向日葵,一張標簽貼在棉布的下角,標簽上寫著項薇薇的名字。我琢磨著怎麼為自己辯解,我說,她的設計還不錯,看上去很熱烈,與別人的都不一樣,但我看見盛老師嘴邊凝結著一種鄙夷的冷笑,她說,她不肯動腦筋,向日葵的圖案是抄來的。我有點吃驚,然後我聽見盛老師低聲地說,從來沒見過這麼不知廉恥的女孩!
我剛剛接手盛老師的輔導員工作,我能看出她對項薇薇很頭疼,甚至帶著某種敵意,我不知道他們師生之間有什麼過節,隻是疑惑那個瘦高挑的表情很羞澀的女孩為什麼會得到這種殘酷的評價。
青年教師的宿舍就在學生宿舍樓裏,我從宿舍的窗口能看見來來往往的學生,都是學習藝術的男孩女孩,天生與眾不同,許多男孩女孩穿著有破洞的或者被鉸過褲腿的牛仔褲,滿身掛著油彩和墨的痕跡,一路走一路敲著飯盒,從食堂的方向往宿舍走來。我不是經常看到項薇薇,有一次我看見她和一個男同學站在自行車棚那裏說話,她說話的時候表情變得生動起來,身子一會兒向左扭,一會兒向右擺動,我不知道他們在那兒說什麼,隻是突然看見項薇薇作出了令人吃驚的舉動,她突然朝那個男同學膝蓋上踹了一腳,然後我看見她向宿舍樓跑來,一邊跑一邊向車棚那裏回頭,盡管她捂著嘴笑,我還是聽見了她的類似男孩的沙啞而放肆的笑聲。我看見她提著裙子跑進宿舍樓,由於這個動作我注意到了她的裙子,那條裙子很長很寬大,裙子的花色圖案與她的實習作品如出一轍,是白底色上的金黃色的向日葵。
我對我的工作漫不經心,事實上我當時的年齡更適合與學生在一起學習或者胡鬧,而不是當他們的輔導員。但項薇薇有一天找上門來,說是要談談她的助學金問題。她敲門走進我的宿舍,眼睛並不向我看,她一邊用梳子從上而下梳理著剛剛洗過的頭發,一邊看著牆上的一幅風景掛曆。我上個學期有助學金的,她說,這學期讓老處女劃掉了。老處女沒有權利這麼做,我們家的經濟收入很低,我的成績也不錯,老處女她憑什麼拿掉我的助學金?我剛想問老處女是誰,很快就反應過來,她是在說盛老師,我不明白的是盛老師明明是已婚的女人,她丈夫是音樂係的聲樂老師,為什麼管她叫老處女?我很想問清楚,但是礙於身份不便打聽這種事情,我就說等我去係裏問問清楚再給你答複。我記得項薇薇這時候站到了我的寫字桌旁,她悄悄地用梳子打開我放在桌上的一本書,向書的內頁掃了一眼,她用表情告訴我我在讀一本無聊的書,然後我覺得她突然高興起來,莞爾一笑,說,算了算了,就當我無理取鬧,別去係裏問了,反正我也不在乎那點錢。
我有點迷惑地看著她向門邊走去,她好像猛然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問,你喜不喜歡打撲克?我順口就說,看有沒有刺激的。項薇薇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我聽見她用一種欣喜的聲音說,有刺激,我們賭飯菜票啊!
那天我和幾個學生一起打了幾圈撲克,確實是賭飯菜票的,除了項薇薇,還有兩個音樂係的男生。這事不知怎麼傳到係裏領導的耳朵裏,我當然是受到了批評。對於這件事情我是有自我認識的,我知道與學生一起賭博無論如何是不恰當的,但讓我不安的是係領導提到項薇薇名字時候莫測高深的表情,我感覺到自己就像《霓虹燈下的哨兵》中的意誌薄弱的童阿男,而項薇薇就像美女蛇曲曼麗。就在那天我意識到項薇薇在老師眼裏的危險性,很明顯,不光是盛老師對她有這樣那樣的偏見。
事情發生在六月,染織專業的學生都下去寫生了,我閑著沒事,被係裏臨時派到宣傳科去協助工作。有一天我在辦公室打印材料,突然聽見走廊裏一陣嘈雜,跑出去一看,一群男學生揪住了一個校外的青年,他們拚命地把那個青年向樓梯上推,而那個青年一直在努力地掙脫,嘴裏罵著髒話,我聽見他用本地的方言高聲喊著,我是來找人的,我不是來打架的,要打架先約時間!
男學生們把那個青年強行推進了保衛科。有個學生很快跑來叫我,說,保衛科讓你去一下。那個男孩呲著牙嘻嘻一笑,對我耳語道,那家夥是來找項薇薇的,項薇薇!他說他是項薇蔽的男朋友。
我來到保衛科的時候那個青年已經安靜下來了,他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摸著耳朵,另一隻手不停地在膝蓋上搓著,我進去的時候他向我瞄了一眼,又看看屋子裏的其他幾個人,我覺得他是被一屋子的人以及他們嚴峻的表情震懾了,看上去他不像剛才那麼囂張了。
你是什麼時候認識她的?
去年。去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