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嬰寧說出這樣的話,無非是因為有一股不自信的優越感。這幾年我看過許多門生與戀人的分分合合,覺得情之一字,其本身就是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兩人再一起扛起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最後由微不足道的小事終結罷了,在最終托付之前一切都是浮雲,所以中間的橋段並不值得歌頌,或許還添加了結局的幾分淒涼顏色。
她講著那樣的事,在幾天中總在我腦海深處浮為闕如的畫麵,一個男子成為浴血羅刹,隻為紅顏一顆滾燙的淚,這本是個值得口齒相傳的故事,我卻忍不住將穆懷春的臉聯想進去,不禁覺得一陣發慌,十分生氣。
整個清晨春雨綿濕,小豆子不知去了何處,大致是被漂亮姑娘拐走了,他昨夜還抱著我的腰說:“娘最好看了娘最好看娘最好看了。”誰知今早就滾去別人的溫柔鄉,最後剩我惆然滿懷無人疏解。
唉,小男人啊……
環屋一繞,牆上掛著一管紫竹簫,簫尾懸著一對白玉兔,實在是件美物,我取下來對口一吹,這聲色渾然綿長,比起玉笛更有深意。
一股寒霧漫出牆頭,細雨與絨霧相融掛上綠枝頭,空院在簫聲裏成了極有情調的一景,我獨吹獨賞,已打算自暴自棄自娛自樂,抬頭卻在視線內發覺了穆懷春,他一身烏衣垂墜,微曲的頭發高束,筆挺的站三個圓形院門之外,隔著層層空間,像是畫框中畫匠手下畫出的人,朦朧的讓人要探究,我看的出神,簫聲以一個直率的滑音結束。
“不吹了?”他坐在我身側,輕拍肩頭,冷水彈起在我眉心。
“來了個討厭鬼,不吹了。”
我揚著下顎起身要走,卻被他適時的抓住,“看來你興致有餘,可我聽說你不開心。”
“在小豆子嘴裏他這個後娘就沒開心過,我此刻的心情與三年前的相比已好太多了,現在有餘興吹奏真是謝天謝地,慶幸還來不及,哪裏還不開心。”
我眨了眨眼,臉頰一線熱,以為是眼淚,摸著卻是空,還好還好。
我從不知道埋怨他這麼久,從三年光陰到如今,我想做坦然灑脫的人,所以對於失落怨恨都要小心翼翼藏著掩著,那些受傷像酒曲漸漸發酵,膨脹開來,變成隻有我熟知的負擔,我從不讓自己覺得委屈,這就是最大的委屈。
“小福。”
我猛然一驚,回頭瞪著他,他卻興致斐然,“別緊張,我是姓穆的那個混球,也會有要放棄阿福這個沒心肝姑娘喚喚小福這個傻丫頭的時候,明日出去之後混球去買個狼牙棒,給小福姑娘出積怨已久的那口氣,怎麼樣?”
每次他放低聲線,聲音都讓我想起高山峽水,他沒有像三年前一樣說要教訓我,已經是太好了。
我放低聲音,“姓穆的混球有沒有覺得阿福和小福一直很任性?”
“不,剛剛好。”
我看見他耳垂上的水滴落地。
駱生曾說男子最可怕的力量是情話,我想穆懷春若願意說一句情話,必然比一切都可怕,他的話語會在舌尖溫熱後吐出,雖然時時刻刻都顯得滿不在乎,卻正是不燙不冷。
他將我拉下,蹲在我麵前,眼神往路盡一移,突然沉聲道:“有事和你說,這幾天看來,嬰寧和舜息關係匪淺,一時半會兒中她們不會把驚香還來,我想問問你,想盡快走還是……”
“我不喜歡一個美人遍地的地方。”
他古怪的笑了一下,“恩,那今日午後你帶小豆子出去,暫且別回來,在永福客棧裏等我,我取回驚香就來帶你們走,能找到出去的好理由嗎?”
“她可巴不得我早滾蛋。”我覺得這甩人的計劃絕好,末了清嗓道:“剛才那些話小福姑娘還記得,你出去要給她買狼牙棒,她要揍你來出氣。”
他拍拍直襟走了,“我是讓小福姑娘找她兒子出氣,如果她下的了狠心。”
駱生說小女子永遠算計不過大男人,此乃名句。
沒有什麼比離開嬰寧那更順利的,我和小豆子出門時,本是常開的院門被輕巧帶上,一路找到永福客棧,客棧老板是個大胡子,一見我立刻上前探問我是否姓駱,穆懷春早在此定了天字房,我坐在可謂富麗堂皇的屋內有些詫異。
小豆子卷著蟬絲被笑道:“真好真好,爹現在好舍得,一定發財了。”
我對忽如其來的闊綽十分之不安,這種賜予就像是夫君進了窯子,心有愧而帶胭脂送於夫人,又像是與夫人道別離,贈予最後的一滾夜明珠。這個感覺在夜深闌珊後更加強烈。
小豆子也有了壞預感,“娘,我身上有盤纏夠我們買馬回潯陽。”
我假裝聽不見,“啊?哦。”
“別怕,爹要是再走了還有我呢。”
竹木筷從指尖落到腳畔,我咽了咽白飯,卻像在咽一口魚骨,其實我本就算計著會回去一次,一路都想趁著半夜天暗去偷嬰寧那支梳篦,但走前還是莫名對小豆子說:“我去把你爹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