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熟親(1 / 1)

◎文/江岸

也不知怎麼的,娘一輩子都不待見叔。娘在我們黃泥灣,是遠近聞名的賢惠人,除了罵叔,從不張嘴罵別人。娘見了叔,眼裏根本沒叔這個人,轉過臉就惡狠狠罵,這狗日的!

我一點都不理解娘。叔多好啊,叔沒有兒子,叔疼愛我勝過疼愛幾個堂妹。叔還經常下到我家的田間地頭,幾乎包辦了我家的責任田呢。

相反,娘對嬸卻非常熱乎,似乎有點巴結她。和健壯豐滿的娘相比,嬸像極了一隻還沒完全化為人形的猴精。娘怕這個瘦猴似的嬸如老鼠怕貓。每每叔扁了嬸,嬸就衝到我家門口發瘋似的罵,什麼難聽罵什麼。娘不還擊,卻捧出一碗茶來,笑吟吟地說,他嬸,喝碗茶,消消氣。伸手不打笑臉人,嬸沒轍了,怏怏而去。

小時候,每當嬸罵上門來,我都忍不住,想跳出去跟她吵,每回都被娘不要命地拽了回來。回來以後,我都要大哭一場。難道,孤兒寡母就該這樣忍氣吞聲受侮辱嗎?由此我十分懷念我爹。要是爹還在世,支撐著門戶,該多好呀!

長大了,我才明白,當時,縱然爹健在,也是無能為力的。我聽娘說過,爹差不多是個廢人,前雞胸後羅鍋,從頭到腳滿打滿算也就四尺高吧。龍生九子,形態各異,這話一點不假。奶奶隻生了二子,就生出了武大郎和武鬆的翻版。爹一身是病,我出生不久,他就撒手人寰了。爹一生的使命,仿佛就是娶了娘生出我來。

後來,我又明白了一件事,才算弄清了困擾我許久的叔、嬸和娘的恩恩怨怨。

原來,娘的娘家比我們黃泥灣還偏僻,在大別山最深最人跡罕至的地方,娘年輕時做夢都想嫁到山外。叔和師傅到山裏做木活兒,到了那裏,一住個把月。日子久了,和娘熟了,娘想和叔私奔,叔答應了。叔帶著娘,一路奔向黃泥灣。路上,叔想自己還年輕,就多了個心眼,想到了無從婚配的殘疾哥。叔說,我已經成家了,隻是有個哥哥,多少帶點殘疾,你願意跟他嗎?當時,娘的心肯定涼了半截,待她被叔送進爹的臥室時,就全涼了,等她後來得知叔並未婚配,簡直就整個兒置身冰窖了。那會兒,娘已成了爹的人,想覆水回收都來不及了。娘這一盆水,就這麼潑在爹那方被烈日炙烤得冒出縷縷青煙的沙灘上,嗞的一聲就融進了爹的生活。

這些事情,是叔親口告訴我的。我在市裏工作,嬸死了,我回去吊孝。料理完了喪事,我們叔侄倆抵足而眠,叔把該講不該講的話都對我講了,講了半宿。叔說,我和你娘都孤了,想往一起湊合呢。我說,可能不行吧,我娘一直恨您呢。叔就笑了。笑過了,叔就說了當年他騙娘的事情。叔說,你娘不是真恨我。

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按說,兩位老人都老了,合成一家,彼此也好有個照應,況且,叔嫂熟親,在我們豫南是有悠久的曆史的,鄉裏鄉親都能接受。再說,娘也60歲往上數的人了,隻有我這麼一個兒子,沒有身為市長千金的媳婦(慚愧,我是一個俗人,免不了錯攀高枝)批準,縱然借給我一千個膽,我也不敢把老娘往家接呀。真要接回去,那雌老虎還不得將我撕成碎片。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想,叔已鼾聲如雷了,我卻徹夜不眠。

一大早,我從叔家出來,去找娘。娘坐在窗前梳頭,我接過娘的梳子,幫娘梳。娘往昔油黑發亮、濃密如瀑的滿頭青絲如今猶染霜華,尚不盈握。我的眼淚出來了。

我喊了一聲娘,說:“叔要和你搬到一起呢。”

娘一拍桌子,猛一下站起來,哼了一聲,罵道:“你少提那狗日的。”娘分明覺得自個兒有些失態,又緩緩坐下來,低聲說:“娘這一輩子,就毀在這個龜孫手上。想叫我侍候他,做夢去吧。”

“你不也需要人照顧嗎?”我說。

“我就是爛成骨頭碴兒,也不讓他看一眼。”娘絕情地說。

住了幾天,我得回市裏上班了。我給娘留下點錢,依依不舍地走了。

過不多久,老家打來電話,說娘半身不遂了。我風風火火趕回家,將娘送到醫院,卻已經錯過了治療的時機,隻能抬回家細心養護了。

叔說:“你放心去上班吧,你娘交給我了。”

我摸出一遝錢,遞給叔,說:“那就辛苦您了。”

沒想到,叔竟一個耳光甩過來,扇得我半邊臉都麻了。要知道,從小到大,叔沒舍得動我一指頭,我蒙了。叔還不依不饒,罵開了:“你個沒用的東西,連個婆娘都收拾不了,不就是市長的女兒嗎,我就不信她是吃屎長大的!”

我抱著頭,蹲在地上,羞愧得無地自容。

良久,我聽見叔低了聲說:“你走前,我想和你娘把事兒辦了,以後倒屎接尿的,不也名正言順了嗎?”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真想跪在叔麵前,撲進叔的懷抱,喊叔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