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這一段生活對於我而言,一直想冰封,一直想屏蔽,一直想忘到九霄雲外。不料卻在小女初長成的那段日子有了一次集中的發酵和回味。
小女楚晴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來到這個世界。
和其他曆盡艱難困苦的夫婦一樣,我們對女兒無比珍惜,盡管沒到“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地步,但無微不至的照料是真實的,望女成鳳的想法是真實的。可是,少年的煩惱並不因時代的變遷而減少,在物質生活極度豐盛之後,在父母之愛極度滋潤之後,每一個青春都有難言的苦衷。
楚晴的煩惱是,學習的壓力太大了。學校7點15分早讀,她6點30分之前必須起床,一天七八節課,晚上一大堆作業,有時做到深夜都做不完。節假日則是一環套著一環的課內的補習和輔導,課外的跳舞、繪畫、音樂等等。有什麼辦法?大家都這麼拚命,你若不拚,你就會落伍,你將來就沒有競爭力。在“文山題海”的轟炸下,她有些失去自信,她也感到生活的悲苦。
就是在這個階段,我開始給女兒講我的知青故事。每一次晚飯後的散步,我都和她平等地交流,她講她近期碰到的學習、生活上的煩惱,我在給她進行理性的分析之後,總不忘給她講一段我親身經曆的少年往事。在我看來,女兒的煩惱算什麼呢?有這樣好的學習環境是幸福的,餓了吃不到飯,累得找不到床,病了沒條件醫才是悲慘的;學習壓力大一點是幸福的,沒機會學習、沒機會實現夢想才是悲慘的。“卻道天涼好個秋”的世故老爸麵對“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女兒,我的知青故事並沒有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楚晴是現代城市的女兒,她喜歡上公園攀登假山,到海灘戲水衝浪,去動物園看狼觀虎;她隻知道衣服是從商店裏來的,大米飯是從廚房裏來的,好事和壞事都是電腦裏來的。她整天都在唱著那些愁啊憂呀痛呀苦呀的流行歌曲,卻不知道真正的苦難在鄉下,真正的悲苦在絕望掙紮的心靈中。我的知青故事並不能完全開解她少女的煩惱,但作為父親在她這個年齡所經曆的苦難至少會成為她生活中的一麵鏡子。
女兒16歲那年,漂洋過海,留學美國。離開家庭,跨出國門,一下子走向相對獨立,還要自己課餘打工賺一部分學費,女兒立即感到了生活的艱辛。
過去,女兒的責任就是學習,其他任何事情都無需操心。早上,直到最後一分鍾,父母才會叫她起床。洗漱完畢後,她鑽進樓下已經發動等待的汽車,在車子開往學校途中的十幾分鍾時間裏,她梳頭紮辮、享用早餐。下午放學,老爸準時接她回家。哪一門功課遇到困難,父母或者請老師來家裏給予輔導,或者送她到外麵補習,一切都給她安排妥當。她幾乎不需要做任何家務,她的生活概括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似乎並不為過。
現在遠隔萬裏,父母幫不上忙,一切都得她自己處理。過去眾星捧月,現在孤身一人,她就讀的那所學校及其附近社區,一個華人也沒有,更別說過去不離左右的父母、同學和朋友。寂寞了,流著眼淚給爸爸媽媽打個電話。媽媽說,“實在不行,回來算了”,但她沒有同意。學習必須自己安排。她的留學從高二開始,語言一下子還跟不上,隻能自己想辦法補。專業學習上遇到困難,隻能自己想辦法克服。生活也隻能靠自己。租房子、買米買菜、做飯洗碗、洗衣服搞衛生,女兒常常握著鍋鏟打電話回來問老媽某一道菜如何燒。
女兒也有女兒的拚搏故事:女兒課餘時間也打工,一次,她找了一份園林工作,修剪樹枝,整理草坪等,每小時8美元。女兒覺得,烈日下揮汗如雨的工作太辛苦,8美元的工資偏低。於是,幾個小女孩聯合起來要求增加工資。最後,工資沒有加成,女孩們倒被老板炒了魷魚。藝術專業的高年級搞活動,招標學校咖啡屋的裝修設計方案和設計師。女兒並非藝術專業,也不是高年級學生,但她從小喜歡藝術,就也鼓搗了一個裝修設計方案參加競標,結果竟然讓她中了標,由她主持學校咖啡屋的裝修設計。假期,我們去看她。第一天清晨,她給我們做好早餐,然後急急忙忙趕小火車上班去了。早餐還很豐盛,一個自製的蛋糕,一盤水果色拉,兩杯牛奶。
洋插隊讓女兒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她對我的知青故事的認識也從膚淺逐步走向深刻。女兒學成歸國之後,我們有過一次長談。
“你不覺得你的成功相當偶然嗎?”女兒問我。
女兒說我成功,當然是寬慰我。我是做了幾件自己想做的小事,但我覺得我所做成的每一件事都是努力拚搏爭取的結果,怎麼能說偶然呢。任何人做成任何事,都是一分運氣加上九分汗水。如果平時舍不得灑那“九分汗水”,即便有朝一日遇到機會,你也未必能抓住。但仔細想來,小丫頭說的也有一定道理:如果不是偶然地想到應該自學點什麼而提前在英語方麵打了一點底子,如果不是牛角岔學校校長偶然地想到小王伢子可以代課而讓我有機會全麵地補習文化知識,如果不是我教的初一學生偶然地參加了初二的英語競賽並取得較好成績而增強了我的自信,如果不是英語口試抽簽時抽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話題,如果不是我恰好以1分之差險過湖南師大外語係為男生特別降低了的錄取分數線,我便不能考上大學。如果不能考上大學,後麵的道路走向如何,完全無法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