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個夏天,他和父親正頂著毒辣的太陽,在地裏拔草。第二天晚上,父親拿出一遝錢,說:“能借的都借過了,還差幾百塊。”他紅著眼說:“那我不去了。”許久,父親抬起頭,說:“明天去山上捉蠍子吧。”
村後山上有蠍子。蠍子曬幹,大的能賣兩毛錢,小的能賣一毛錢。他們起早貪黑,捉到幾百隻蠍子。離開學隻有三天,父親去了縣城。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把目光急切地迎上去,卻不敢問。父親鬆開緊攥的手——幾張鈔票早已被汗水浸濕。他接過那些錢,再也不敢鬆開。
校園生活是緊張和快樂的。他省吃儉用,把精力全用到功課上。
大學第一個暑假,他幾乎是在家鄉的山上度過的。仍然在他開學的前幾天,父親拿著那些蠍子,去了縣城。父親帶回來更多的錢。父親把那些錢遞給他,倚著門喘息,臉色蒼白。他問:“您不舒服嗎?”父親說:“沒事,走得急了。”
第二年暑假,他仍然和滿山的蠍子們捉迷藏。他對父親說,“物價上漲這麼快,這蠍子,也該漲價了吧?”
這一次,父親帶回的錢更多。他說:“蠍子真漲價了,大的四毛,小的兩毛。”父親蒼白著臉,倚著門框劇烈地喘息。
第三年暑假,父親從縣城回來的時候,突然在他麵前摔倒。他嚇壞了,忙扶父親起來。父親說沒事,跑得急了……他想如果明年還捉蠍子的話,說什麼也不能再讓父親去賣。也許,父親真的老了。
大學最後一個暑假,他帶回一個令父親振奮的消息,他的工作提前找到了,畢業後就能上班。但他還是上了山,他想再捉些蠍子,賣些錢,給父親買一身像樣的衣服。父親說:“今年別捉了,你都要畢業了,家裏也不缺錢。”他說:“當玩呢。”父親說:“等你捉得多了,我再去縣城。”
他哪能再讓父親去縣城呢?那天,他背著父親,偷偷跑去了縣城。
他找到采購站,說:“全是大個頭的……我想都應該四毛錢一個。”櫃台裏的男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說:“收蠍子?10年以前的事吧?”他愣了,說:“怎麼可能?我父親年年來賣蠍子啊!”
他認真地向男人描述父親的樣子。終於,男人回憶起來。他說:“是有這樣一位大伯,四五年前吧,有一天,他拿了一包幹巴巴的蠍子來賣,我告訴他不收蠍子了,可他就是不走,在這裏站了整整一個上午,就差給我們跪下。實在沒有辦法,我告訴他,有個地下的血站,如果他願意,可以去賣血。我認識那裏的血頭……”
他站在那裏靜靜地聽著,感覺無限痛苦和悲傷,心裏痛罵著自己的遲鈍。這麼多年,父親一直靠賣血來幫他完成學業,而他,竟然一無所知!還自作聰明地想到了蠍子會漲價!那不是蠍子,那全是父親一滴一滴的鮮血啊!
那天他很晚才回家。他捧給父親一件新衣,並說:“我在縣城的采購站,賣掉了今年夏天所有的蠍子……”
父親有些尷尬和慚愧,他們坐在飯桌前吃飯,兩個男人,沉默了很久。
突然父親抬起頭說:“我去賣血,是應該的,因為我是父親,我為的是你的學業和前途;可是你去賣血,卻隻為給我買一身新衣服,這值得嗎?”
他扔下筷子,握緊父親的手,說:“我去賣血,不僅僅因為我想給您買一身新衣服,我想知道,當那根粗粗的針頭紮進身體的時候,有多痛,有多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