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嫁人論
娘說:“外頭男子不同於你兩個哥哥,交往之時切記要當心,萬萬不能給輕易占了便宜。倘若遇到登徒子,一定要打哪兒來揍回哪兒去,若是打不過,便喚你兩個哥哥出手,再打不過就快些跑,千萬莫要忍氣吞聲,教他得寸進尺。”
然後我說:“好。”
……但是哥哥、但是小六小七,但是你們現在在哪裏?
我呆呆地從木桶中爬出來,拿幹布拭盡身上的水,穿好衣裳,隻覺腳下有千斤重,但即便真有千斤重,我這幾步路也非走不可。如此拖著這千斤擔子出門,轉向,走出六步,舉起手,輕輕地敲下去。
這刻我也想,若是他已經睡著,聽不到該多好。
這當然是癡心妄想,手幾乎剛剛抬起來,裏頭便有聲音傳出:“進來。”
我愣了一愣,隨後才反應過來。自認識以來,搖光一直是個小娃娃,忽然就長大了幾歲,我一時實在是接受不了,更加莫名其妙,隻能猜測又是玄門殿的什麼邪功。若如今這樣才是他的真實模樣,那一身功夫倒也不如從前那般不可思議,忽然冒出來的古怪輕功也多少能夠理解。
可是問題在於,有些東西可以理解了,有些東西卻無法原諒了。
推開門,裏頭隱約還可聞見藥味,浴桶大約沒撤下多久。搖光坐在床上,背靠著牆,抬頭看著我,眉眼間還殘存著一抹孩童模樣時的稚氣。
“愣著做什麼?風都灌進來了。”他笑道。
按理來講,我是半點也不敢違抗他的話,但此刻我卻依然猶豫了,一隻腳先跨入門檻,另一隻卻好似在地上生了根,怎麼拔也拔不起來。我直直看著他,聲音發著抖,卻道:“你……”
他歪了頭:“我?”
我聚集起全身的力氣將話說完:“你……你接著便一直……是這樣?”
他茫然了一會兒,而後啊了一聲,笑道:“我還想是什麼,你真當我是個小娃娃?隻不過練的功有些麻煩,有時候會縮回去,頭疼得很。”
我心裏正想果然是玄門殿的邪功,又聽他道:“怎麼?難不成你樂意瞧我那小不點的模樣?”
聽了這話,我腦子還沒反應過來,頭已經忙不迭地點了下去,卻見他瞪圓了兩隻眼睛,奇道:“為何?”剛剛問完,立即又像是明白過來,撲哧一聲笑道,“又是‘男女授受不親’?都已經不要你伺候沐浴了,還想怎樣?”
方才搖光原本堅持要我同從前那樣幫他洗身子,後來卻不知怎麼,忽然發起了善心,竟然不再勉強我,隻說要我也去洗漱,好了再過來。那時我急著跑,也沒有多想什麼,後來才反應過來是要接著□□的意思。我從前偶爾也同小六小七一起睡,但娘說過了,哥哥與其他人是不同的,從前搖光小小一個娃娃,倒也沒什麼大不了,如今他忽然長大,這“沒什麼大不了”自然便隨他一道長成了“非常大不了”。
於是我咬咬牙,低聲道:“娘說、不可以這樣……”
搖光奇道:“為何?”
我張口結舌,隻覺麵上又在發熱,不由自主撇開了眼,道:“會、會嫁不、了人……”
這話說完,房裏安靜了片刻,隻聽到外頭樹上的葉子給風吹得嘩啦嘩啦,片刻過後,搖光哈哈大笑了起來。
未嫁的姑娘家在外人跟前提起這種事的確十分羞恥,我臊得抬不起頭,想走卻又不敢,正百般難捱之際,搖光終於開了口,卻還沒有笑夠,每個字中都帶著忍俊不禁:
“你怎的能這麼呆?都落到玄門殿手裏了,居然還想著嫁人?”
我一怔。
先是一怔,怔完又是一呆,呆完便緊跟著五雷轟頂。這些日子文曲君要麼在船上癱著,要麼在外頭忙著,無暇顧及我,搖光也對我寬鬆了些,於是仿佛便忘記了許多事——我剛剛做了些什麼?竟然同玄門殿的魔頭討價還價?竟然對搖光說“擔心嫁不了人”?我是瘋了還是傻了?因著他說不會殺我便將他當做好人了麼?
像是當頭中了一棒,我心中萬念俱灰,渾渾噩噩地順著搖光的話關門進了屋,坐在了床沿邊,隻覺耳邊一陣嗡嗡聲,像是堵著一大群的蜜蜂。眼前搖光的嘴一開一合,卻聽不清在說什麼,隻見他忽地停了下來,睜大眼睛看著我,又蹙起眉頭,像是要發火,而後他的臉又忽地一晃,連帶著身後的牆壁一道模糊起來。
我這才發現眼淚已經湧了出來。
淚水大串大串地順著臉頰滑下,又冰又涼,堵在耳朵裏的那群蜜蜂仿佛隨著眼淚一起落了下去,慢慢地聽到了搖光的聲音,起初仿佛是在遙遠的山邊,漸漸地越來越近,近到聽得出當中的氣急敗壞,似乎恨不得一掌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