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豐收的季節,果樹上已經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子,麥田裏也一片金黃。微風輕輕吹過,拂起我的頭發,嗯,好涼爽,好愜意。在那一年秋天,我如願以償地考入了我理想中的中學———隆德二中,它在我們這個市都是比較有名的,所以想要考進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下午,爸爸由於忙而沒時間陪我入學,我便跟著叔父一起來報名。人可真多,我的心中不由得湧出一種自豪,背起鋪蓋,我走進了學校大門,嗬!好氣派,還有樓呢!我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
不知不覺一個月過去了,我和同學們也已經混得很熟了,中午一起談笑著準備去食堂打飯,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娃子!”轉頭一看,是父親。
他穿著一件襯衣,已經被汗浸透了,袖子也不知什麼時候被掛破了一個大口子,“好土氣!”我的心中突然這樣想。又看看同學們的神情,我慌忙躲進了食堂並把臉轉向牆邊,父親進來尋找了一陣,沒有找到,便失望地走出了食堂門。我的心這才稍稍平靜了下來,匆匆吞下了一碗飯,準備回宿舍,不料父親竟蹲在食堂門口一直等我出來。
“英子,可算找著你了,原本看見了,可你一拐,就不見蹤影了。來,這是五十元錢,先拿著,爸再過幾天還給你送。”“噢,王蘭蘭,你小名叫英子。這是你爸呀!叔叔好!”
“不是不是,我爸哪能長這模樣,這是我一遠房親戚。”虛榮心促使我說了這句話。
父親的臉一下子變成了紫色的,連忙吞吞吐吐地說:“是……是,我是英……不,是王蘭蘭的遠———房———親———戚。”父親知道我話中的意思,他明白了,但他很難受。“我走了啊,好好照顧自己,過些天我再來。”
“你別再來了,這些錢夠花了。”我昧著良心,最終還是說出了這句話。我知道,在那一刻,我已撕碎了一顆心,一顆疼愛我的心。同時,我也種下了一顆心,一顆虛榮心。
幾天後,同學跑過來遞給我一張紙條並說是那天來找我的遠房親戚叫她送來的。我打開一看,大概意思是到解放路靠右邊找他。蹬著借來的自行車到了那兒,等了一會兒,見沒人便起身要走,忽然後麵傳來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姐姐,是那個人讓我給你的!”我轉過身,驚異地看著麵前的孩子。他一手捏著五十元錢,一手指向遠處。我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望去,父親的身影一閃而過,消失在小巷中。
就在父親的背影消失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像被刀刺傷了一般,好深好深的傷口,永遠無法愈合。
與父親的距離我長大了,而父親卻蒼老了。猶記得曾經的自己恨他,可是每次看到那多出來的白發時,總是忍不住地想,哪根是因思念不在自己身邊的女兒而變白的呢?
10歲父親是一個內向的人,平時不太愛說話,除非喝了酒。
她記得,她是從10歲那年開始恨父親的。那年,父親喝多了酒,狠狠地打母親,她和弟弟在一邊看著,幼小的心裏,細細密密地織滿了仇恨,並蔓延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父親是村委會主任,在普通的老百姓眼裏,大大小小也算是個官了。
但在她眼裏不是,她看了很多書,知道有上一級的領導,知道有比父親大得多的官。所以,她看不上父親在村裏的舉止,別人有一點兒小事,他就拿架子,說:“啊,這是個原則問題,這是個黨性問題。”
她在日記裏寫道:我的父親是個什麼也不懂的村委會主任,我恨他。
父親嗜酒,村裏人每每有大事小事,總會喊父親過去幫忙。這種事情他還是比較熱心的。喝了酒之後的父親,常常和村裏人坐在一起,紅著眼睛猜拳。她看不懂,但有一點兒她知道,那是一種很令人討厭的活動。
父親也請鄉裏的大小領導在家裏吃飯,母親便忙裏忙外地伺候。她看不慣那些人,隱隱覺得那些人就是來破壞她的生活的,讓她寫不成作業,看不進去書。
她想,長大後,自己絕對不會做父親那樣的人。
所以,幼小的她便學會了頂嘴,學會了伶牙俐齒地還擊。久而久之,形成了習慣,每當父親說時,她便想盡理由說不,說到父親無言。彼時,他會狠狠地瞪她,說:“看我打你。”她會倔強地抬起頭,看他的眼睛,但總是在三四秒鍾後敗下陣來———父親的眼神裏麵,有她看不透的東西,也有一種令人害怕的權威。
鄰居對父親說:“你這個閨女厲害,從小就這麼會講理。”父親狠狠地說:“不成材的東西,就會頂嘴。”
她暗中聽到,更覺難過,也更恨他。
18歲她在城裏的高中上學,每個星期或兩個星期回家一次。
父親依舊在村裏麵做著村委會主任,每次回到家,都能看到他陪著下鄉的幹部喝酒。這種情形,往往讓她厭惡地走到一邊。她寧願坐在小屋裏想心事,也不願意看到那屋裏的場景和父親有點兒諂媚的笑容。
她更加心疼母親,這個小女人,從來都是父親的附庸,不大聲說話,言聽計從。
那個時候,她心裏隱隱會想到自己的以後,自己絕不會像母親那樣,找一個這樣的男人:為了一點兒小事,請人吃飯;氣不順的時候,拿自己家裏人撒氣;在外麵,永遠是一副好人的模樣。
於是,星期天的時候,她借口學習忙不回家,除非沒生活費了,回家裏拿一次,但她都是張口向母親要。對於父親,她很少說話。父親也很少為了一件事而說她了。如果母親不在家,她就找借口出去,到同學家裏,避免和父親單獨在一起。
有時候,父親到城裏來公幹,也會到她學校裏看看她。他在傳達室那裏等著,半天的工夫,總是能與傳達室的那個看門老頭聊得火熱。她慢慢從教室出來,走到那裏,淡淡說一句:“來了,爹。”
父親會回過頭來看看她,眼睛裏沒有親切,隻是平淡地答一句,回過頭去繼續跟老頭聊點兒話尾。完了之後才轉過身來對她說:“你媽說讓我來看看你,一切都好吧?”
到底是自己的母親,母女連心。父親這次來,恐怕是母親千叮嚀萬囑咐才來的吧。她想起母親在她每一次回家的時候,都在自家的門口向她來的方向張望,心裏一酸,眼睛有些濕。
這時,她看到父親的眼睛緊盯著自己,便又低下頭應一聲。
“那你就好好學習。”父親的話還是很簡單,他心裏是沒有這個女兒的,她想。看他蹬上車子,然後熱情地同老頭兒打招呼,看她一眼,就走了。
有時,父親會帶點兒錢給她,說是母親讓帶給她的,她更感激母親。
她在日記裏寫道:父親有點兒虛偽。
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她拿給母親看,母親激動得將手擦了又擦,又將通知書拿給父親看。她注意到父親臉上的變化,這對於他來說,或許是一個成功的標誌,起碼值得他拿去炫耀一次。她隱隱覺得,父親的嘴角有點兒抖,說了句:“真是的。”
她不明白父親話裏的意思。接下來的幾天裏,父親將鄉親們聚在一起請吃飯,鄰居又說:“你看,你這閨女真有本事。”她期待著父親能說幾句誇她的話,但是他隻是笑了兩聲。她有點兒失望。
走的時候,父親送她到城裏坐車。臨上車時,他對她說:“上車別多說話,到地方後馬上打電話過來,你娘想你。”
她狠狠地咬嘴唇,女兒是娘的心頭肉,怎麼能不想呢?
27歲大學畢業後,她留在了省城,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男朋友是另一個城市的大學同學。她結婚時,父親堅持要男方從家裏娶親。她有點兒生氣。男朋友的家裏並非權貴,還要找車,還要跑近200公裏的路程,她試著與父親商量,卻一點兒商量的餘地也沒有。父親是保守的,相信一貫的傳統,女兒家,就要從家裏出嫁。
她說不通父親,隻好與男友商議,男方家裏倒也爽快,男友說:“隻不過是多花些錢罷了。”
成親那天,她一早就聽到父親起床,接待鄉親們。她一個人躲在屋裏,有村裏以前的小姐妹進來,笑著同她鬧,喜氣很快在小房間裏漫開來。等到她上車的時候,卻看不到父親,母親將她送上了車,她哭得淚人一樣。上了車,她悄悄地問坐在車上的弟弟:“咱爹呢?”
弟弟的回答讓她吃了一驚,他說:“咱爹去屋後了,你出門的時候,我看他抹著眼淚走的。”
她心裏一酸,父親從來沒在她麵前掉過淚。
按鄉裏的規矩,新娘子上了車,是不準再下車的。她覺得難過,卻沒下車。出村的時候,遠遠地,她看到屋後,父親蹲在那裏,身形很單薄,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似乎在擦淚。她的心有些疼,但很快,車子遠行,將那個背影落遠了。
新婚的日子,很快樂。回家的日子,畢竟是少數。每一次往家裏打電話,接電話的總是母親。有時,母親也將電話給父親,說:“孩子的電話,你也接一下。”
父親接過電話,兩邊往往都會有一兩秒鍾的沉默,這種沉默是尷尬的。父親總是會說那兩句:“工作還好吧?生活還好吧?”她在這邊說:
“好。”聽著父親越來越蒼老的聲音,她往往會覺得心酸。
閑下來的時候,她在日記裏寫:父親老了,我長大了。還記得自己曾經恨過他,隻是每一次看到他又多了白發的時候,便忍不住想,哪一根是由於思念這個不在身邊的女兒而變白的呢?
32歲弟弟也上了大學,家裏的田也少了。秋後,父親打電話,說要到城裏來,看看她和小外孫。
丈夫出差去了,她一個人在家。本來說好是上午的車,可是到了中午,父親還沒來。她將孩子放到鄰居家,去車站接父親。剛走到車站,聽說一輛出租車撞倒了一個鄉下人。她猛地驚呆了,拚命地向出事地點跑過去,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來,哭喊著跑到那裏,見圍了一群人,她不顧一切擠進人群。出租車前坐著一個鄉下人,正在那裏同司機討價還價。
見她哭著擠進來,那司機和鄉下人都怔住了。她哭著哭著,便笑了起來。眾人都看她笑話,說:“這個女人怎麼了?”她顧不得,擠出人群,正好看到了一邊的父親。
“爹,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她擦了擦臉上的淚說。
父親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舉一舉手裏的禮品說:“轉了一上午,想不起來買什麼禮品,也不知道小外孫喜歡不喜歡。”看著父親手裏大大小小的許多包,她又笑了,說:“爹,你還用買什麼禮物?”心裏酸酸的,看父親有點兒拘謹地笑著,她忍不住想哭著抱抱他。
走在街上,陽光從身後照過來。從什麼時候起,父親的背也變得佝僂起來了?以前的他可是很剛強的一個人呢。過馬路時,父親小心地躲著身邊的車,眼睛卻看著她,嘴裏說著:“小心,你看你,走路怎麼不看車呢?”她說:“城裏人不怕車,就像鄉下人不怕狗一樣。”
父親笑了,眼角的皺紋在瞬間擰成了繩。
父親看到小外孫,也像個孩子一樣,將小外孫抱在懷裏親了又親,說:“姥爺最疼你,隻疼你一個。”眼睛裏的疼愛,像是要溢出來一樣。
她有些愣住,往事如粉塵一樣散開來:記得在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將她抱在懷裏,說疼她,用帶胡子的下巴紮她的臉……她覺得心酸,想起以往的種種,想起母親對她嘮嘮叨叨說父親半夜起床,說是做的夢不好,非要母親打電話給她,他自己總不好意思打過來。母親對她說:“你爹想你,但總是要推到我身上。”
淚當時就落下來了,她借口準備飯,跑到廚房去。在那裏淘著米,眼淚卻不住流下來。晚上,她在日記裏寫:從愛到愛的距離,是忽然間的發現,是自己的父親,還有那從不說出口的關懷。
謎一樣的父親我父親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擁有著幸福的一切:深愛著自己的妻子,三個健健康康的子女,還有在首爾開的一家生意不錯的公司,並得到韓國總統頒發的成就獎。然而1973年的石油危機讓他破產了。在一年之後,他離開了母親、兩個姐姐和我,來到美國發展,試圖東山再起。他明白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在紐約好歹還有個哥哥及一些老熟人。
漫長的七年過後,我們全家終於要團聚了。我們就要在紐瓦克機場降落,母親再次向我保證,記不清父親的模樣並不是要命的事———他走的時候我才四歲。但是我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他的樣子,多少有些困惑。
我們過了海關往外走,外頭拉著幾條絲絨的粗繩子,攔著急切等待接機的人群。我一張臉一張臉看過去,總疑心是不是把他看漏了。突然他出現了,就是我在照片上常見的那個人。
他老了,胖了,這是一眼能看出來的。還有一些變化,是他的姿態。
他抱著手微笑著,看我們向他走過去。“嗬。兒子。”他說著,握了我的手。
過去的七年對他來說是艱難無比的掙紮。他對付著學了些基本的英文,但還隻能算文盲。更糟糕的是,他拿著過期的簽證非法居留,隨時可能被立即遣返。
盡管有這些困難,他還是靠哥哥幫忙,在澤西灣邊上開了家東方禮品店。現在我意識到其實我應該為他的成就感到驕傲,可當時我卻隻感到深深地失望。我們拋掉了所有熟悉的東西,又為了什麼呢?一套髒兮兮的兩居室公寓,我睡折疊沙發床,放學後加上周末都得去那家一下雨屋頂就漏的小店裏幫忙幹活。我們幹嗎要來這裏?
母親說,因為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頭一年全家人確實粘在一起。
從韓國帶來的家庭相冊裏,有好多父親以前釣魚的照片。現在我們的小店不用開張的時候,一家人就開車去海邊釣魚。母親和姐姐做午飯,父親教我怎麼把魚蟲釘在鉤上,怎麼放釣線。我裝做很上心的樣子。對我來說,釣魚就是沒完沒了地幹等,實在乏味。每次要是回家的時候一條魚都沒釣著,我又覺得父親真失敗。
事情很快出現了“轉機”,不用長時間地等待,這種全家出遊釣魚的生活就結束了。因為父親第二年就得了腎病。解決的辦法是導尿,在他的腰上安一個終身使用的導尿設備。每隔四小時,他就把存儲的尿液清空。
手術恢複期過後,他也試圖再去釣魚,但很快就覺得累,不久就完全放棄了。
醫生說他還能活10年。即使在這10年的大多數時間,父親也讓我喜歡不起來。父親像多數亞洲老人一樣,在感情上總是和兒子有距離。我們從來沒有從頭到尾地談一次話。我一點不明白他是怎麼喜歡上日本飯的,也懷疑他知不知道我追捧的棒球隊是哪個。我們一次也沒擁抱過。
等我離家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基本上不說話了。有限的幾次,都是說正事,學生貸款、學費之類。奇怪的是,我們之間的距離倒對我看待父親的眼光起了積極作用。上大學之前,我們的關係僅存於沉默的眼神中。我看見他在看報紙,他看見我在看電視,現在我離了家,倒開始帶著感情色彩想起他了。我開始對他感到同情,因為他的人生起落。他已經經曆了太多,而他的生命也行將結束。
我們仍是對方眼裏的謎。當然不是因為缺少了解的機會。每月兩次,我開車回家吃晚飯,飯後母親洗碗收拾廚房,父親和我就坐在沙發上。有時候他看電視,有時候他看報紙。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沒辦法跟他真正地交談一次,其實我隻要像跟其他人交談一樣,簡單地開個頭:你過得怎麼樣?
但我從來沒試過。他身體健康的時候沒有,他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也沒有。我也從來不知道他有可能說什麼。
永不褪色的愛曾看到這樣一個報道,幾年前,武漢發生了一起火車汽車相撞的事故。有輛早班的公共汽車停靠在一個無人看管的道口。而駕駛員卻下車找水去了。那是農曆正月,天寒地凍,十幾名乘客都舒舒服服地待在還算暖和的車廂裏,誰也沒有想到大禍將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