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男友商量後,我回家了。見我回去,父親開心地殺雞宰魚。而那時候,我不知道他用來買雞買魚的錢是他往日裏在夜市撿破爛換來的。其實,這兩年間,我有寄錢給他,但總被他退回來了,他說北京不比家鄉小城,他隨便應付下就能生活,而我一個人在北京,要多留些錢在身邊才不會為難。
在家待的那幾天,父親整天都把臉笑成了一朵花,可是我卻心下犯愁,隻因為連著幾日我都沒有找到合適的養老院;二是我不知道該怎樣跟父親提這樣的事情。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便一再地細心詢問,我終於被迫說出了此番回家的目的。我說:“爸,我在北京的工作穩定了,所以沒法回來陪你,但是我的收入又不高,又不能把你接到北京去,所以我想幫你找家養老院,你在那裏生活我也會放心一些。”我極盡誠懇地說著這一切,心裏卻明白,隻不過是借口而已。
我以為我無懈可擊的花言巧語可以讓父親信服,父親聽完後,神情黯然了。我很擔心父親會有異議,雖然我知道父親不會提出要和我一起去北京,但他肯定舍不得離開這個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家。如果他真要固執地待在家生話,我難免會心煩的,雖然不管我在感情上怎麼隔離他,他畢竟是個養活過我的老人,在他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我僅存的良心是不允許我這樣做的。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隻是一刻,父親便回過神,微笑著說:
“我覺得咱社區的那家就好,我明個就搬過去。”
那家養老院我去考察了,環境太差,我於心不忍。可父親卻固執地開始收拾一些生活用品,他一邊收拾一邊喃喃自語地說:“去養老院好,去養老院好,去了孩子也省心些。”看到父親這樣的舉動,我以為我心裏能輕鬆些,可是,我卻怎麼也感覺不到輕鬆。我看著父親在昏暗的燈光下的佝僂背影,突然再也忍不住鼻子發酸,淒然淚下。但很快我就抹去了腮邊的淚水,我知道,生活讓我隻能這樣選擇,因為我更向往和男友無人來擾的生活,所以,對於父親,我隻能狠狠心了。
那個晚上,父親的言語一直不多,他不停地把家裏的物什翻翻這個,動動那個,一副極不舍得又無法帶去的表情。我不忍繼續看下去,便借故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間。這間小房我住了20年,離開的數年間,房子的布局擺設還都未曾改變,門後疊著掛起來的幾個掛曆是我不在家待的這些年父親掛上去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但它們全然一新。心裏突然有些很濃重的感觸,要奔出去告訴父親,不讓他收拾東西去養老院了,我會照顧他的餘生的,可是,幾番衝動還是被我的理智壓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久久無法入睡,而從門縫裏鑽進來的燈光也告訴我,父親幾乎也是一夜未眠。那個夜晚,那麼漫長,我被自己矛盾的思緒折騰得精力疲憊,而父親的歎息則時不時地穿過厚厚的門板,衝擊著我的耳膜。
第二天一早,當我腫脹著雙眼出現在父親眼前時,他一臉很自然很快樂的表情,仿佛他從來就沒有過傷感,沒有過失落,沒有過一夜未眠。
早餐是父親做的,煎蛋、豆漿,還有幾個熱乎乎的包子。我一眼便認出了那幾個包子是我上中學時校門口那家,我非常喜歡吃,後來上大學時偶爾回來,父親便會一大早騎上自行車去給我買回來。現在父親老了,他騎不動車子了,定是一大早趕了好遠的路才買回來的。父親見我發怔,憨憨地笑著說:“快吃,快吃,一會涼了,我早上晨練,專門用保溫瓶給你帶回來的。”我拿起熱乎乎的包子,卻怎麼也無法下咽。
而隻是瞬間,我又開始憎恨父親,為什麼要用這些關懷來打敗我呢?
我偏不。這樣想著,我沒心沒肺地把那些早點一掃而光。收拾完畢,父親最後一次檢查了家裏的門窗水電,然後提上他昨晚整理好的包裹便和我出門了。
父親一直走在我前麵,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看得到他的背影。
我想起了小時候父親送我上幼兒園的情形。第一次,父親送我去幼兒園,我特別不適應,父親便一直把我抱在懷裏,直到進了幼兒園,父親才極其不舍地把我交給老師。初去的那幾天,我總是哭鬧,老師告訴了父親,後來,每次父親把我送到幼兒園後,都要一直站在幼兒園的柵欄門外頭,看我在院子裏玩耍。我隔著柵欄看著父親便再無懼怕,玩得很開心。現在我依然能很清晰地記得那時的感覺。每天放學時我是多麼渴望父親能早些出現在幼兒園門口,因為我知道,他來了,就可以帶我回家了。而此刻,父親多像個孩子,我把他送進養老院後,他是否也會不適應,是否也會想著有一天我會出現在養老院門口,接他回家。
我再也忍不住了,淚如泉湧。正是眼前這個人,是他給了我一個家,陪著我漸漸長大,我又何必為了那些無法改寫的過往而耿耿於懷呢?我走上去從背後擁抱了父親,我開始覺得我是那樣的渺小‘自私’卑鄙。以前,父親有我有家,後來我離他越來越遠了,現在,我竟然讓他連個家也沒有了。想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父親一直沒有轉過身來,但我感覺到手背上有父親流落的淚,於是,心像一塊豆腐,被無數絲線切割。我開始知道,其實,一直以來,我是愛他的,我亦開始明白,我有多麼愛他。
我說,爸,咱不去了,咱回家吧。他拚命地點頭,點頭。
幾天後,我帶著父親一起回了北京。我可以吃得差一點,穿得差一點,而給了我生命給我家的這個男人,我再也不想讓他有半點為難。我想,自此以後,我會在父親身邊站成一棵樹,開滿一樹感恩的花,花開不敗,感恩無終。
微笑著的父親三年前的那場高考中,我分數不夠,需要交八千元。正在我們發愁時,父親笑嗬嗬地回來了,對母親說:“我下崗了。”母親一聽就哭了出來,我趕緊跑到母親的身邊問怎麼哭了,母親哭著說:“你爸爸下崗了。”
而父親卻還傻乎乎地對我們笑個不停。我氣憤地說:“你還能笑得出來,高中我不上了!”母親聽了這話哭得更凶了,說:“你怎麼能不上學呢?你爸就是因為沒有文化才被開除的。”我說:“沒有文化的人多的是,怎麼就他下崗,無能!”
父親失去工作的第二天就去找工作。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每天早晨出發,晚上回來,進門笑嘻嘻的。母親問他怎麼樣。他笑著說:“差不多了。”母親說:“天天都說差不多了,行就行,不行就重找。”父親道:“人家要研究研究嘛。”一天,父親進門笑著說:“研究好了,明天就上班。”
第二天,父親穿了一身破衣服走了,晚上回來蓬頭垢麵,渾身都是泥漿。
我一看父親的樣子,端著碗離開了飯桌。父親笑了笑說:“這孩子!”第二天,父親回家時穿得幹幹淨淨,髒衣服夾在自行車後麵。
兩個月下來,工程完了,工程隊解散了,父親又騎個自行車早出晚歸找工作,每天早晨準時出發。我指著父親的背影對母親說:“他現在的工作就是找工作,你看他忙乎的。”母親歎道:“你爸爸是個好人,可惜他太無能了,連找工作都這麼認真負責,還能下崗,難道真的是人背不能怪社會?”
一天,父親騎著一輛舊三輪車回來,說是要當老板,給自己打工。我對母親說:“就他這樣的,還當老板?”我對父親的蔑視發展到了仇恨,因為父親整天騎著他的破三輪車拉著貨,像個猴子一樣到處跑。我們小區裏回蕩著他的身影,他還經常去我的學校送貨,讓我很是難堪。在路上碰見騎三輪車的父親,他就衝我笑一下,我裝作沒有看見不理他。
有一次我在上學路上撿到一塊老式手表,手表的鏈子斷了,我覺得有點熟悉。放學路上,我看見父親車騎得很慢,低著頭找東西,這一次父親從我麵前走過卻沒有看見我。中午父親沒有回家吃飯,下午上學時我又看見父親在路上尋找。晚上父親笑嘻嘻地進門,母親問,中午怎麼沒有回家吃飯。父親說,有一批貨等著送。我看了父親一眼,對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同情。後來才知道,那塊表是母親送給父親的唯一禮物。
有一天,我在放學路上看見前麵圍了好多人,上前一看,是父親的三輪車翻了,車上的電冰箱摔壞了,父親一手摸著電冰箱一手抹眼淚。我從沒有見父親哭過,看到父親悲傷的樣子,慌忙往家跑。等我帶著母親來到出事地點時,父親已經不在了。晚上父親進門笑嘻嘻的,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母親問:“傷著哪沒有?”父親說:“什麼傷著哪沒有?”母親說:
“別裝了!”父親忙笑嘻嘻地說:“沒事,沒事!處理好了,吃飯。”第二天一早,父親又騎三輪車走了。母親說:“孩子,你爸爸雖然沒本事,可他心好,要尊敬你爸爸。”我點了點頭,第一次覺得他是那麼可敬。
我和爸爸不講話已經成了習慣,要改變很難,好多次想和他說話,就是張不開口。父親倒不在乎我理不理他,他每天都在外麵奔波。我暗暗下決心一定要考上大學,報答父親。每當學習遇到困難或者夜裏困了,我就想起父親進門時那張笑嘻嘻的臉。
離開家上大學的那一天,別人家的孩子都是“打的”或有專車送到火車站,我和母親則坐著父親的三輪車去。父親就是用這輛三輪車,掙夠了我上大學的學費。當時我真想讓我的同學看到我坐在父親的三輪車上,我要驕傲地告訴他們這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把我送上火車,放好行李。火車要開了,告別時我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大聲喊道:“爸爸!”除了大聲地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笑嘻嘻地說:“這孩子,哭什麼!”無名布衣的父親我的父親身罹重症。我常陪他在黃昏中的校園裏散步。
看到地上有落葉,他便隨口吟道:“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翻飛未肯下,猶言惜故林。”
我自幼就從父親這裏聽妙語好詞,至今半個世紀,父親已經八十三歲,可是仍是聽不完道不盡,總有我不知和未聞的佳作佳話。
賞此落葉,父女倆一路討論起中國文化中的“客”字與“客文化”。
為了求學,尋官、尋友、尋山河之妙,文化人到京城和文化重鎮流連為客。為了仕途,為了保土衛國,為了正義獻身,人們又到邊地和蠻荒中為客。而被多情女子所責備的“商人重利輕離別”,亦為了商品的流動登上客旅。
我和父親亦半生為客。
因為家貧,他騎馬走出山鄉後,考取所有可考的大學而無錢去上,隻能上師範與銀行學校。父親在兩校都是高才生。他作為畢業生代表講話時,被作為金融家的校長繆雲台看重,隨之到富滇銀行做了職員。父親並不受寵若驚,相反,全班人中他是唯一不入國民黨的。至解放前夕,父親愛國戀鄉,不願隨繆去美,從此留下。
然而在一個不懂金融市場的時代裏,父親的直言和才能都受到了挫折。
在我係紅領巾的時候,父親就去了遙遠的地方,到邊地去辦了銀行學校,培養了無數的人。父親回來探親的時候,墊的鞋墊還是當地的女學生手納的。
二十年後,我作為“老知青”考上大學的時候,父親才從邊地回來了。而我,又開始了新的“客居”京城的生涯,這是一種在古今都令文人可羨的“客”。
又是二十年後,我回到家鄉,大侄則在這一年考到上海去念書。於是,我家的“客運”就不斷延續著。小侄也是要“出去”的命。我們一代代為“客”,一代比一代的客運強。
父親說,就怕一代不如一代。我看,這在我家不會。因為父親的屈沒,並不是一種單純的淹沒,而是一種潛沉。父親將那青雲之誌,經綸之才,全心地傳承給了我們。後代破土而出,有著年深月累的濡養,而非是“張狂柳絮因風舞”。
從我起,到我的小侄們,沒進小學前,學的就是“天幹地支”“二十四節氣”以及中國朝代紀年表等等。更不用說唐詩宋詞晉文章了。我六歲自讀《聊齋》。《紅樓夢》即是我的“家學”,敢與“紅學”研究生為對手。
寒門自有天倫樂。從小,我們三姐弟就比賽“查字典”。父親出字,我們標出“四角號碼”。書架上那一本《王雲五大辭典》,帶來無窮樂趣。
我隻知,父親說的,發明者已到了台灣,這個人太聰明了!現在想,他的構想已經接近於電腦程序。
父親給孩子的獎品是一塊山楂糕,我是大的,自然常常吃糕。而弟弟將“牧童遙指杏花村”背成了“紅頭騾子戴鋼盔”,則成了我家永久的笑料,直傳至小侄。
自上小學,老師們幾無發現我有錯別字。及上大學,我也敢與人打賭問典,而幾不失誤。直到今年文章中“在晉董狐筆,在齊太史簡”,竟被我誤輸為“太子簡”,而為上海《咬文嚼字》雜誌逮著。父親即翻開書,指出原句,說:“為什麼不打個電話來問?”
我那位“紅學”研究生的男友發現,我這個女生較特別。等他陪我父親逛了景山後,他說,父親比我強多了,比他們有的老師還強,說我父親是“雜家”。
那年,父親走進故宮。宮中擺設,奇鳥異獸,他都能頭頭道來,何處何人何事曆過,也都清楚,仿佛這裏是他常來之地。去蘇杭時也同樣。這都是父親的胸中丘壑,袖裏乾坤。
自進京城後,我不斷有幸與名師大儒結識。尊敬的長輩們總會問我:
“你父親是誰?”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我的父親也應當是他們一流中的人物。我的回答總是:“我父親是無名布衣。”回家來一說,父親說:“對,就是無名布衣。”父親亦很高興。因為在他的女兒身上,閃現出為人們器重的文化血緣。
在大學,我們班女生在一起吃飯,有人提出為某個為官的父親幹一杯。我也站了起來。我說,我要為我們在座的所有不為官的無名的父親幹一杯。願他們因為有我們而有名。
我感到我出自寒士家世,也非常好,非常適合於我自強的天性。父親常對我說:“富貴富貴,富不如貴。富貴雖然相連,其實,富者並不一定高貴。”這使得我一生中的追求定了方向。我追求的是清貴,是“生當作人傑”。
父親希望塑造的是英氣逼人的辛棄疾,是才壓群雄的李清照,總之是搏擊掀發的一類風雲中人,而非是對鏡理妝的紅裙金衩。
因此,我才八歲,當我母親要我掃地時,我會說出:“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屋乎?”令父親的朋友們笑掬。
中學時代,我寫過“願將織素手,萬裏裁錦繡”這樣的詩句。凡教過我的語文老師,對我都另眼相看。父親因此將我的氣質奠定。
什麼叫“光宗耀祖”?父親對我們的教育就是利國安邦。當我在外求學和求業的時候,父親從來不曾打擾我和拖累於我什麼。他並不要求我為“鄰裏稱道”,他要求的是“一唱雄雞天下白”。
自幼背的就是:“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父親一生酷愛書法,有著出眾的清骨。如果他稍有勢力或虛名,必會被封為一“大家”的,但他從不為此而爭於世。
就在父親已知其病症時,寫了一副韓退之的《龍說》給我。他說,作家,就應該如龍吐氣成雲,雲又顯示出龍的靈。我發現我闖世界的運作方式,正是“龍”的方式,即:“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
不知是父親隨時能為我的行為方式找到曆史的依據,還是我的行為潛在地被他規範過,假如不是有他“有所不為而後有所為”這樣的告誡,以我這樣的熱情過盛,不知要攪和出多少事情。而“飽以五車書,行以萬裏路”,則從童年就指引我。我想象我當是昂首“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李白與徐霞客。父親告訴我,凡大文學家,都必須如此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