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在書屋做完事,都要去整理一下書架,查看一下久違的書籍。有許多書,打從一年前擺上後,一直不曾翻動,看上去上麵有灰塵,好似害病的樣子。書若有靈,當會貽怨於我,心裏油然生出些歉意。信手翻下去,有的地方還稍稍駐留一下目光,某些章節也斷續而零星地在眼前浮現,不時感受到一些似曾相識的氛圍和心境。這種回憶讓人覺得格外親切。想到時光仿佛忽然失掉了許多,心裏到底感到微微的恍惚。
有些書,書頁的天地空白處,用筆記了些零星的感想。看了,不由得微笑。這都是即興之作了,映現出一份當時的感歎和心緒。當時的態度也頗認真,字句的措置,都下過些功夫,有些當時自己仿佛也很得意,但總是怕別人看到。而此刻自己來看時,卻亦像是別人在看,亦如同看別人的東西了。我感到了一點異樣。
許多事情一經過去便消逝得無影無蹤,我都懷疑它曾在自己身上發生過,有些事情,卻在我記憶中永遠抹不掉。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陽光燦爛的夏天,我正趴在綠色田野裏一座瓜棚,潛入一個孤岸騎士的夢幻世界。就是在這個平凡的下午,我在閱讀中居然如此親切而感動地走近了一個人,一個捍衛理想意誌而拚搏的戰士——堂詰訶德,我好似在刹那間成了那夢想中留著花白蒼須,有著堅硬性格與理想追求的愁容騎士。時間在一瞬間被定格,眼前綠意盎然的瓜地田野仿佛成了空茫無際的荒原,大地沉寂,秋風蕭蕭,那少年騎士長嘶的駿馬,披上黑色的鎧甲,在仰天一聲出征的長嘯之後,迎著獵獵西風,絕塵而去。而這對於我是怎樣的一種深刻而尖銳的感動啊!隻為理想的正義不惜輕諾生死甘拋熱血。今天,當我回憶這份已經褪色的記憶時,並不感到有激情,因為生命有它自己的行程,行進中每一種真實的表現都會因年齡而異,都會值得尊重。那是一段可懷念的時光,充滿了遐思和最初的疑惑。
這本《天姿》,記得是昌璞先生贈送給我的。我花了三天時間讀完它,心裏溢滿了驚愕。我驚異於一個人可以懂得那麼多,那麼多看上去不相幹的知識,原來有著神秘的聯係。自然動物、文學、哲學還有佛學,竟是那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融。正如朱雷先生評析《天姿》時說:“真正的藝術品不是誰都可以創造的,也不是誰都可以欣賞的,它需要文化底蘊,它需要藝術品味。”讀完之後,我在書後的白頁上塗滿了衝動的句子,那氣勢頗有些欲盡取天下知識藏我胸中的豪邁。一年過去了,字跡依然清晰而充滿律動,好似應和著寫時心的跳動。時光流逝帶走了浮華的奢望,沉澱下一份切實的理性。平心靜氣地接受造物的安排吧,凡庸的人隻能找一塊小小的園地耕耘。認識到不可能就把握住了可能性,看到了局限從而有了選擇的自由。我高興並沒有失去那份熱忱,畢竟,最重要的還是心的年輕。
我忍不住翻了幾冊書,一心沉湎於過去的記憶。繁複的印象感受輪番浸海,今與昔便沒有明確的界限。終於,我將自己從恍惚中拉回,努力廓清思緒的迷茫雲煙。過去與現在間便隱約現出一道延伸的軌跡,生命逐漸走向豐滿充實。看到這些,感到平靜的滿足。這是一種幸福的感覺麼?然而我忽然又有些疑惑,若幹年後,再來看此刻寫下的這些文字,又會有什麼樣的感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