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發芽。”想起他看那顆僅剩下的蓮子的專注神情,像隨時期盼著奇跡出現的熱切,我感到我自己的冷血與絕情,這樣對他的傷害並不亞於當初他強占我時的傷害。我終究是狠下心這麼做了。他說我出爾反爾,讓我想起從前說他出爾反爾的時候,其實感同身受。

聽了我明確得不能再明確的答話,高成愣了一會兒後,靜靜地跟在我後頭。他這麼問我,一定早就知道那蓮子不能發芽,隻有那個傻瓜似的人才會固執地想要用煮熟的蓮子種出蓮花來。

“高成,我不坐轎,你陪我走走,先讓人把那兩個累垮的小丫頭送到永安宮吧!”我轉身看著開了口又不知道說什麼的高成道。

“好。”他答著話,招來個小太監,耳語了幾句。那小太監便朝不遠處東張西望的小蕾和小綠走去。

我扶著宮殿半人高的白玉欄,向兩個丫頭報以一笑,讓她們放心地跟著那太監去。

陽光正是明麗,從禦書房出門轉右,經過禦花園,我停了停步,瞄見叢生的雞蛋花樹上細小的花蕾隱隱約約,憶起假婚時烈焰明認真地為我準備捧花的樣子,精靈般地笑起來。皇宮給我留下的記憶並不缺少美好。

“娘娘……”

“高成,有話想說就說,我聽著呢。”步至雞蛋花樹下,我蘭指輕拈,一朵開在樹下的月季花入手,滿眼怒放的牡丹,姚黃魏紫盡在其中,芍藥花蕾已然成色,唯獨桃花早已夭折。

“娘娘,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娘娘和皇上身為當局者,隻是在不斷地相互傷害著對方,其實您與皇上本可以選擇一種更美滿的方式。”

“可是,冬辰呢?為了你所說的美滿,我就要放棄他麼?高成,冬辰也許還活著。”其實我也拿不準自己的心意,兩個花樣的男子,兩個同樣在乎我的人……我愛冬辰的寧和,也被烈焰明的狂傲所吸引,心早就亂了,或者我真是個並不專一的花癡,兩個都愛,或者兩個都不愛。

“娘娘是說太傅大人還活著?”高成吃驚地看著我。

“我感覺到他還活著。”

“可是太傅大人是真的已經……已經……被斬了呀,您和奴才都親眼看見……簡直匪夷所思……”

“所以我才要回來問個清楚明白。”

“娘娘,您隻是因為這件事回宮嗎?那麼皇上他……剛才皇上很生氣……”高成結結巴巴地道,任何人都知道烈焰明發火的時候有多麼可怕。

“我也亂了。如果他還活著……”我從衣袖中取出絲巾,嗅著桃花的味道,凝神靜氣地望著滿園齊放的花朵,隻要冬辰還活著,隻要他還活著……我就不遺憾了。

“可是娘娘怎麼知道太傅大人還活著?”高成細聲細氣地問,小小的眼睛嚴肅極了。

“隻有烈焰明才知道……”如果冬辰還活著……可是那天被斬之人,無論身形樣貌都和他一模一樣……我相信我的眼睛,又並不相信那就是冬辰,多矛盾,又多堅定地相信他是真的活著,這方絲巾就是最初力的證據。可他為何不來見我?我想要問烈焰明的就是這些疑問。

“高公公,高公公……”一個侍衛神色慌張地飛奔而來,邊跑邊叫。

“什麼事這麼慌張?”高成臉色一凜,道。

那侍衛見我轉身,先是頗為詫異,而後反應敏捷地半跪下地:“小人拜見皇後娘娘——”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皇上在蓮心居大發雷霆,將以前種蓮花用的水缸都打碎了,我們都勸不住。高公公,您快去看看,想想法子……”

我偏頭看著高成,隻見他表情煩惱,毫無主張,烈焰明的火氣是衝著我來的,除了我怕是誰也壓製不了。打定主意,我朝兩人道:“帶我去蓮心居。”遂三人一同前往。

還未踏進雲極殿蓮心居,唏哩嘩啦的水聲就遠遠傳來,然後是水缸破裂的聲音。我皺著眉,擺手讓侍衛與高成留守在外,獨自進入。隻見原先長滿水蓮花的蓮心居,早就被改成了種蓮之地,水域裏放置了許多精心打造的陶缸,大半部分已經碎裂了。烈焰明怒氣衝衝地手持寶劍,亂飛亂舞,劍氣所到之處,缸體應聲而裂,同時激起高揚的水線,濺濕了他大半的衣衫。一些侍衛宮女戰戰兢兢地站在四周,即不敢上前阻止,又不敢離開,隻連聲驚叫著:“皇上,皇上……”

當我出現在門口之時,所有侍衛宮女都像看到救星似地鬆了一大口氣,“娘娘——”

被水沾濕了臉麵的烈焰明並未停歇,泄憤地使勁砍鑿沉在水中的陶缸。

“你們都下去吧,我有話對皇上說。”

“是。”侍衛與宮女們得到了話,像逃命般跑得飛快。

待所有人走開後,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近,聽著那些陶缸碎裂的聲音,就像聽到了他心中的憤慨,“如果他還活著,我遵守約定,陪在你身邊。”

“他死了,他死了……”他的手一鬆,劍‘咚’地一聲掉進了水裏,然後轉過早就濕了個透的身體,歇斯底裏地朝我大叫。

“他還活著!”我回敬了他同樣一句歇斯底裏的話。

“既然如此,你回來幹什麼?我不需要你可憐,我不需要你同情!”他暴睜著雙眼,受傷的眼神教人心疼,充溢著血絲。“我不需要你因為他才接受我。”

我快速地接過話頭:“但是我需要你親口告訴我他還活著,親口告訴我刑場上所發生的一切!”

“我不是因為你才救他,你沒有必要再回來,就像你給我的蓮子全都不能發芽一樣,為什麼不讓我在苦苦地等待中絕望,為什麼你偏偏要回來,卻是因為他,而不是因為我?花兒,你太不公平了,你太不公平了……”他撕扯著埋怨的聲音,讓與血液同在的情感迸發出來,指責於我。

“我……”我原想反駁他,卻無從說起又無話可說,因為他所說的全都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你真想知道,那好,我現在就告訴你實情。行刑前一晚,我迷暈了老師,找了一個與他身形相像的刑犯,穿了老師的衣服,易容成老師的樣子,又點了他的啞穴。所以第二天你看到了刑場上的一切,我試圖讓你看到他真的死了,我以為這樣你就會和我在一起,但是我錯了,不僅錯了,還錯得離譜。”他幹咳著笑,醉人心神又心神俱傷地笑。

“那你為什麼反複告訴我‘老師走了’?”

“我害怕你尋短見,況且眾臣在場……沒錯,我是卑鄙無恥、不擇手段地想要得到你,但你知道嗎?你是我生命中最渴望的夢想,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遠遠重過江山社稷,遠遠重過所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可即使如此,你也沒有在乎過我,在你的心裏,我永遠不及他。我對你的愛就像一種窮凶惡極的罪,讓你躲避不及。你寧願把你整個人,整顆心都交給他,甚至不惜踐踏你那高高在上不屈於任何人的自尊以身體來交換他的自由,甚至將整個生命都舍棄,甚至不顧危險地涉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帶兵反抗我……”他由憤怒慢慢地轉至沮喪,曾神彩飛揚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仿佛世界已經都已沉入黑暗,他就站在那黑暗的中央,將自己孤立起來,開始絕望。

“不,我沒有不在乎你,我隻是……”

“隻是什麼?笑話,你以為我烈焰明隻有你一個女人麼?我不需要你的憐憫,不需要,就像我不需要他的成全一樣。”他揮動著雙臂,忽然捉摸不定地大笑起來,笑著前俯後仰,笑得無比誇張,然後鬼魅似地跨過我身邊,晃往外界。

我站在原地,木然地回味著被他攔截下來的後半句話——我隻是不知道愛誰多一點。待他笑走很遠,我方才回神,朝他去的方向狂跑,原本圍守在外的眾人一下子閃出一條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