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不得不提及一個人(1 / 2)

在第二學年末,我們年級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批判“反動學生”曹秋池。曹一直擔心x案會殃及他,終未能逃脫。

根據當時的標準和所公布的材料,曹是夠得上反動的。他的父親是曆史反革命,解放初病死在監獄裏(一說被鎮壓了),他針對這一經曆寫道:“巨大的曆史車輪碾碎了路旁無辜的紫羅蘭……我心中升起了一種事業感。”這無可辯駁地被解釋為階級仇恨。他還說過:資本主義是地獄,共產主義是天堂,而社會主義是橫在其間的煉獄。這當然是對社會主義的惡毒攻擊了。定性的主要根據是x,據揭露,他出席了x的成立會議,雖然表示自己不參加這個團體,但充當了軍師的角色,提出不成立有形組織、不出版有形刊物、不製定成文綱領、訂立保密規則等建議,均被采納了。

在批判會上,我和小早作為受害者發了言。小早發言時有點兒慌亂,我忘記他說的內容了,隻記得他宣讀了曹不久前寫給他的一封威脅信,開頭兩句是:“希望是妓女,輿論是娼婦。”我和曹接觸不多,其實算不上受害者,但我心中想著郭世英,相信郭是最大的受害者,站在這個立場上聲討了一番。人們事後評論說,我的發言有力量,但暴露了對郭仍有溫情。我的確愛憎分明,對郭有多愛,對曹就有多恨。我恨的是,對於郭世英這樣一個純粹的人,曹與他來往時仍懷著強烈的功利心,開始時利用他,最後出賣他。不過,盡管如此,我現在感到遺憾的是,眾口一辭聲討一個人而同時剝奪他的申辯權,這種方式根本就是醜惡的、非正義的,批判“反動學生”的鬥爭本身就是強化思想文化專製的一個步驟,可是,由於偏激和無知,我在客觀上充當了這場鬥爭中的一個工具。

曹秋池人緣不好,公平地說,原因不在他思想反動。他的才氣使他十分自負,曾經說,他們班隻有一個半大學生,這種話當然得罪了一大片。人們還有一點看不慣的,便是他熱中於拜訪教授名流。在北大,他走得最勤的是宗白華家,但聽說宗並不喜歡他。一班還流傳著一個笑話,說剛入學時,他知道郭沫若的兒子在我們年級,便使勁靠攏他們班上一個姓郭的同學,不久發現弄錯了目標,馬上和那個同學疏遠了。我不知道這是否事實,隻知道後來他到我們班來結交郭世英是非常主動的。

他給郭的見麵禮是一篇關於黑格爾美學的論文,我看見過,厚厚一疊。郭對我說:“完全看不懂。”不過,郭很欣賞他的才華,交往逐漸密切起來。在第一學期末,因為一件事,他們的交往達於頂峰。曹讓郭借來郭沫若的七種史論,據說幾天就讀完了,並寫了一封數萬言長信與郭沫若商榷。那是一個星期天,世英例外地不回家,我看見他伏在桌邊不停地抄寫,有時去找曹爭辯幾句,熄燈後又在走廊的燈下繼續工作。之所以要謄抄一遍,是因為曹的字跡十分潦草,怕郭老不能辨認。下周一,郭回到學校,我發現他情緒激動,麵容痛苦。在寢室放下書包,他立即去找曹。後來聽說,郭老看了長信很生氣,不準世英再與曹來往。從曹那裏回來,郭的眼角留有淚痕,他發瘋似地抖落床鋪,找出紙筆,立即埋頭寫起來,寫了揉掉,揉掉了再寫。一會兒,他抓起寫完的兩頁紙匆匆離去。我把他揉掉的紙團展開,那是一封給父親的信的廢稿,其中感情衝動地說,他發現了一個天才,但爹爹不理解,這件事不但關係到曹,而且關係到他自己的一生,他的命運是與曹聯係在一起的。此後若幹天裏,他與曹幾乎形影不離。他對曹的遭遇充滿同情,還以之為素材寫了一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