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校門外的世界(1 / 2)

在運動初期,哲學係的情形比較特殊。全校和各係的當權派都相繼垮台了,陣勢大亂但顯得比較有生氣,唯獨在哲學係,由於黨總支書記聶元梓是響當當的左派,原來的當權派仍基本控製著局麵,反倒顯得沉悶。係裏要求全體學生以班組為單位,坐下來學習文件,提高認識。由於我們的年級主任陳老師恰巧是北大社教中的右派,這給了若幹曾借小凳子事件向他和班幹部發難的人以機會,他們便以一貫正確的左派自居。我們被關在宿舍裏,人人必須對年級裏的所謂兩條路線鬥爭表態。原來的班幹部,尤其是那位班長,被迫一次次做沉痛的檢查。聽著人們沒完沒了地嘮叨雞毛蒜皮的陳年瑣事,一方恬不知恥地誇為光榮曆史,另一方痛心疾首地給自己上綱上線,我感到荒謬和憤懣,隻能以沉默抗議。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校園一角,外麵的世界生氣勃勃,越發襯托出寢室裏的死氣沉沉。左派們頻頻使用當時社論中的用語,命令每個人“觸及靈魂”,我在筆記本上恨恨地寫道:“你們的靈魂當然不必觸及,也無法觸及,因為你們根本沒有靈魂。”紅衛兵運動興起後,這些人又率先給自己套上紅袖章,神氣活現,所做的事卻仍是關起門來糾纏班級破事。我忍無可忍,寫了一首題為《攪亂哲學係》的梯形詩,抄成大字報貼出來,諷刺哲學係的紅衛兵不過是戴著紅袖章的小老頭,呼籲打破班級界限,到社會的大風大浪中去。貼出不一會兒,上麵就寫滿了批語,指責我形左實右、仇恨紅衛兵等等,宣布要和我辯論到底。我再貼出一首詩,滿意地讚許:“瞧這群激動的小老頭,現在總算有了一點兒生氣。”

八一八接見紅衛兵之後,社會上沸騰了起來。作為一個對政治內幕一無所知的學生,我的革命熱情也被煽動了起來。所謂革命熱情,其實並無具體的目標,隻是一種想要投身到沸騰中去的渴望。我心目中的榜樣是馬雅可夫斯基,我想象自己像他那樣寫出許多革命詩篇,抄成大字報,然後被轉抄到紅衛兵的筆記本上,傳遍全國。然而,在現實中,我自己連紅衛兵也不是,班上的紅衛兵組織被那一夥自封的左派把持著,因而備感壓抑。八一八後不久,北京學生開始到全國串聯,我和幾個比較親近的同學商議結伴出行,某一個左派立即在我們寢室門外貼出告示,宣稱倘若狗崽子膽敢外出串聯,他們一定要把我們從火車站揪回,決不留情。在紅衛兵極端分子的語彙中,狗崽子是指出身不好的人,其實我們都不夠格。他們所罵的,一是圖道,他的父親是西藏貴族,但同時也是在文革中受保護的國家級領導幹部,另一是班長,他的家庭出身不過是小業主罷了。有趣的是,許多年後,這兩人是全年級官運最旺的,分別為副部級和正部級,遠非那些孜孜於爭奪班級權力的人所能企及。

我們是直到十一月份才走出北京的,那時候大串聯在全國已成燎原之勢,班上那些左派也早走得不見人影。我們一行六七人,包括班長、圖道和圖道的弟弟晉美,還有一個正在北京串聯的名叫許鳳的上海中學生,是一個容貌清秀、性格爽快的姑娘,也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我很喜歡圖道,他在印度和西藏度過童年,從小受佛教熏陶,心地慈悲善良,接人待物有一種優美的平和風度。由於他始終以一種正直的立場和健全的常識看待班級裏的糾紛,因此深遭左派們嫉恨。他對我十分友好,有時我因年少無知而口出狂言,他也總是予以寬諒。和他在一起,我感到無比踏實。大串聯期間,乘車不要錢,見車就可以上,但每一趟列車都塞得滿滿的,超員何止一兩倍,悶罐子貨車也常常用來載人。每到一地,當地有接待站安排食宿,一般是在機關、學校騰出的空屋裏打地鋪。當時畢竟年輕,倒也不覺得苦。我們選擇的是西行路線,第一站西安,折道去延安一趟,然後到成都。一開始,我們懷著關心國家大事的熱情,把主要精力用於到大學看大字報,但很快發現情形大同小異,而我們實際上做不了什麼事。

到達成都後,中央宣布停止大串聯,要求學生立即回自己的學校。我和晉美決定上峨眉山一趟,然後再回北京。圖道不想去,在成都等我們。許鳳特別想跟我們去,我也很願意帶這樣一個漂亮的旅伴,但晉美堅決反對,認為一個上海姑娘肯定會是一個累贅。出發那天,天蒙蒙亮,趁許鳳還沒有醒,我們就悄悄動身了。晉美健步如飛,我緊緊跟隨,整個行程隻用了三天。第一天,乘汽車到山腳下,登上半山腰的洗象池。第二天,登上金頂,那天陽光明媚,腳下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金色雲海,雲海裏閃出一枚指環形的彩虹,人稱佛光,據說是峨眉山極著名又極難得一見的景致,卻被我們不期而遇。第三天,飛跑著下山,穿越積雪的原始森林,鞋子被雪水浸透了,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當天回到成都。這是我第一次攀登大山,為了跟上晉美的節奏,一路連滾帶爬,而他好像仍嫌我嬌氣,下了一句“畢竟是一個上海人”的斷語。我對他這個旅伴卻很滿意,他像圖道一樣寡言,但更有一種深思的潛質。留宿金頂的那個夜晚,他勤勉地閱讀散落在僧房裏的文獻,並向臨時充當招待的僧人請教。我們在串聯中結下的友誼延續了多年,我分配到廣西,他去內蒙插隊,我們一直通信。我知道他在農村表現積極,做了許多好事,例如用自己的錢為生產隊買豬種。有一回,他寫信說,他有一個秘密,暫時還不能宣布。我立刻猜想他有了心上人,事實卻是他即將被批準入黨,但這件事最後告吹了。後來我們斷了聯係,直到有一天,我在《參考消息》上驚詫地讀到,他在美國,成了達賴的發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