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焚稿和哀歌(1 / 2)

1968年3月,北大兩派的鬥爭趨於激化,武鬥有一觸即發之勢。我最擔心的是床底下的那一個紙箱,裏麵是我從中學開始到那時的全部日記和文稿。如果武鬥爆發,這些東西落入對立派之手,從中肯定能找出編排罪名的材料,後果不堪設想。可是,哪裏有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讓我藏匿這滿滿一紙箱文件呢?我的姐夫的父母家在北京,我曾詢問是否可以寄存,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小早幫我把一部分文件寄放到了他的一個親戚家裏,但不久也被退了回來。這是可以理解的,當時北京的單位和街道都得到通知,不準收留北大學生和存放北大學生的東西。無奈之下,我狠了狠心,決定精簡我的文件,隻保留其中的一小部分,而把大部分毀掉。一開始我用焚燒的辦法,但那樣太引人注意,後來就蹲在廁所裏,把文件撕成碎片,扔進馬桶衝到下水道去。這項工作花了我好幾天的時間。

中旬的一天,忽然傳來消息,新北大公社要來占領我們的38樓了,井岡山的同學紛紛逃離。當時,在偌大的北大,隻有兩棟相鄰的學生宿舍樓是井岡山的勢力範圍,即34樓和36樓。我隨手挑了幾本書,與未毀掉的少許文件捆在一起,放到34樓裏。返回我的寢室,想再揀些東西,卻突然感到心灰意懶,躺在床上聽樓道裏忙亂的響聲,覺得這一切離我無限遙遠。待響聲平靜下來後,我站起身,空著手走出了已經寂無一人的樓道。

我住進了34樓頂層的一個房間。在此之前,在對立派彈弓的襲擊下,這個房間的窗玻璃已經全部破碎。34樓原是女生宿舍,現在被井岡山占領,房間裏也是一派逃難後的景象,散落著女生的小物件。我一個人住這個房間,睡在女生的被窩裏,床上有女生的內褲,感官大受刺激。窗外掛著一隻高音喇叭,成天播放著井岡山的戰鬥檄文和對聶元梓的謾罵,震耳欲聾。當時兩派的廣播都是這個德性。也許正因為太吵,沒有人願住這個房間,而我為了能夠獨處卻寧願忍受。利用獨處的機會,我著手整理帶過來的那些文件,主要是把自以為挑不出大毛病的詩抄到一個本子上,又從最近的日記中摘錄了與世英有關的幾頁日記。然後,我把那些文件都付之一炬。隻有一個本子,我實在舍不得毀掉。大學一年級時,和世英在一起,我在日記中和紙片上記了許多東西。我記錄他的一言一行,我們之間的對話,我對他的觀察、欣賞和擔憂。這完全是因為,他已經成為我生活中的主要內容,既是最精彩的內容,也是最令人不安的內容。在他出事後的那個暑假,我在上海的家裏做了一件事,便是把所有這些內容按照時間順序加以整理,抄寫在一個厚厚的本子上,大約有二百頁之多。我決定留下這個本子,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毀掉。

然而,不多天後,世英死了。這使我感到,我生活中的郭世英這一頁真正翻過去了,世上已經沒有郭世英,我已經沒有郭世英,這個記載他的往事的本子似乎失去了意義。於是,懷著一種殉葬的悲憤之情,我點燃了這個本子。在我的一生中,我無數次地痛悔當年的這個舉動。這個無比生動的人,我有幸在他最精彩的一段時光中與他密切相處,不會有人如此詳細地記錄他那時的情形,我本是應該為世界保存好這一份證據的。記憶太不完整,也太不可靠,許多生動的細節已經與我的這個本子一起永遠消失了。我也痛悔我毀掉了我的全部日記,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整個一個青春啊。在那以後,我便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個沒有曆史的人,我的成長中最重要的歲月沒有留下任何文字,那個男孩的秘密的悲歡都不留痕跡地化為烏有了,我的存在也因此顯得虛幻了。

在世英死後沒幾天,北大的武鬥升級,成為真正的武鬥了。在此之前,兩派隻是通過高音喇叭互相謾罵,或者架起彈弓互相發射石彈。那些彈弓的威力也了得,井岡山人自豪的是從空軍弄到了一批韌性極好的橡膠,做成的彈弓射程甚遠。但是,我們基本上還能在校園裏自由走動。4月下旬,兩派在36樓南邊的街上發生了第一次正麵衝突,雙方的隊伍都用盔甲和長矛武裝起來,展開搏鬥。從此以後,井岡山占據的兩棟樓就成了真正的圍城,我們龜縮在裏麵,不能越過新北大設立的包圍圈。我們這邊為了防禦,在兩棟樓之間築起了掩護通道,還挖了地道,臨街的36樓外側的圍牆打開一個缺口,作為臨時的大門,上方掛了一塊寫著北大井岡山兵團幾個大字的橫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