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八百裏洞庭把我們與外界隔絕,通信幾乎是與外界聯係的唯一途徑。不是身處其境的人很難想象這裏的人盼信的心情,每天由通訊員從團部把信件取回,這成了一天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我常常在大堤上久久地佇立,凝望飄向天邊的白帆,心中想念遠方的朋友。有時候,這種與世隔絕的孤島生活簡直要把我逼瘋。多麼希望每天都收到信啊,而最盼望的是來自郭家的信。因為寂寞,也因為思念世英,我遏止不住地要給他們寫信。一開始主要是給平英寫,那些信寫得非常糟糕,情緒既衝動又壓抑,還充滿強作振奮的空話,現在我是羞於再讀到的。在我當時的心境中,她是一切美好價值的化身,因此我的感情不可避免地朝著一條警戒線突破,而她也就理智地回避了。不過,隔些日子能收到她的一封信,這畢竟是我的單調生活中的最迷人的等待。除了平英,我還與建英和於立群通信。當時建英因患腎炎在家養病,平時隻有他和二老在家,我給他和於立群的信,郭老都看,於是我和郭老之間也開始了通信。
在一次給建英寫信時,我抄了幾首我寫的詩,其中一首由李白詩句點化而來。建英回信說:“你寫的信真有意思,詩寫得很好。爹爹看了說,信寫得有詩意,說你很有詩才,並又寫給我一首李白的詩。”這首詩是:“剗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然後問我一個問題:“君山那樣的好,為什麼要鏟卻君山呢?”我的回答是:就像“槌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一樣,“剗卻君山”也是李白的豪言,未必要有什麼目的。在下一封信中,建英揭破謎底:“你的回答好像是錯了,也可能不錯,好像他鏟平君山是為了種稻米,把米做成酒,就‘醉殺洞庭秋’了。”後來我讀到《李白與杜甫》一書,才知道郭老當時正在研究李白。在這本書中,郭老不指名地把我對上述謎語的解答和他的反駁也寫了進去。同一書中還第一次發表了那首他曾經抄錄給我的《水調歌頭·遊采石磯》。
差不多與此同時,在於立群給我的一封信上,郭老寫了一小段話,署名“老兵附筆”。我是一直不敢打擾郭老的,但有了這段附筆,我就放膽給他寫信了,還寫了一首詩給他,題為《寄語老兵》。他很快給我回了信,寫信的日期是1969年1月6日,
“國平:你的信和寫給我的詩——《寄語老兵》,我都看了。其他的詩也看了。
“我這個老兵非常羨慕你,你現在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可惜我‘老’了,成為了一個一輩子言行不一致的人。
“我在看世英留下來的日記,剛才看到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記後大書特書的兩句:‘全世界什麼最幹淨?泥巴!’
“我讓他從農場回來,就像把一顆嫩苗從土壤裏拔起了的一樣,結果是什麼滋味,我深深領略到了。你是了解的。
“希望你在真正的道路上,全心全意地邁步前進。在泥巴中紮根越深越好,紮穿地球紮到老!
“不多寫了,再說一遍:非常羨慕你!”
其後,在同年6月16日,郭老還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說:“你寄來的詩,我都看過。寫得好,有生活內容。我寫不出來,你不到農場去也是寫不出來的。”由於我在給他們的信中曾經歎息自己雖然出胎生骨的時間不長,脫胎換骨卻難乎其難,他還寫道:“認真說,我倒真正羨慕你們。用你的話來說,我是‘出胎生骨的時間’太長了,因而要想脫胎換骨近乎不可能了。在我,實在是遺憾。”“脫胎換骨”是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要求,意思是徹底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