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山屏障下,小縣城裏的生活是平靜的。文革期間,這裏也曾經劇烈地動蕩過,許多人慘死。我到資源時,事情僅過去三年,但表麵上似乎看不出痕跡了。現在小縣裏也會發生故事,成為單調生活的點綴,仿佛向湖麵投一顆石子,綻開一圈波紋,然後複歸於平靜。這些故事往往與性有關,有的悲壯,有的猥瑣。
我剛到資源不久,縣政府大院裏就驚爆一起凶殺案。軍管會(當時公檢法合並為軍管會)的一個年輕人,擔任我們縣革委會機關的團支書,結婚不到一年,用手槍打死了妻子,然後自殺。原因是他隱瞞了已婚事實,妻子知道後要離開他,遂遭毒手。
農機廠有一個二十歲的女工,未婚而懷孕,在宿舍裏自己偷偷把孩子生出,然後掐死,塞進一隻紙箱。此事被發現了,無論怎麼審問,她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當然,她被開除了,但未被判刑。處罰是針對通奸行為的,在當時農村地區,殺嬰似乎不算什麼。
中峰的一個農婦與人通奸,謀殺了親夫,被抓了起來。她懷有身孕,按照規定,不能執行槍決,必須先把胎兒取出來。若幹天裏,她被關在縣醫院的一間病房裏,我曾去看過,一個臉皮白淨的年輕女人,麵無表情。做破腹手術,主刀大夫是與我同批分來的廣西醫學院一個學生,和我很熟悉。他告訴我,他對這個殺人犯才不留情哩,手術時麻藥也沒有用,而她竟一聲不喊,實在頑固。我聽了十分震驚,為他的殘忍,也為女人的堅強。不幾天後,開公審大會,宣判完立即押往河邊槍決。會場上人山人海,一派節日的景象,我站在後麵空地上,心中莫名地難受。
縣城某單位一個中年幹部,妻早亡,多年來與女兒共住。十七八歲的女兒總是神情恍惚,似受了精神創傷,終於吐露長期被其父奸汙的苦惱。兩水公社秘書是一名退職籃球運動員,身材高大,原在縣體委工作,有一天因為強奸幼女罪被捕,很快傳出他在拘留所裏自殺的消息。中峰公社是全縣主要產糧區,書記是縣裏的大紅人,身體肥胖卻壯實,我經常看見他風塵仆仆的身影,突然聽說他因為雞奸多名年輕下屬而被調查,若幹天後,他在宿舍裏上吊了。
資源很小,縣裏及各公社的幹部互相都認識,至少都知道,誰出了事,馬上就傳開了。除了不時發生的案件外,日常的生老病死也會成為新聞。資源患癌症的人特別多,據說原因是地下有鈾礦,在縣城熟人中,我就看見先後有十來人被癌症奪去了生命。每出現一個新的不幸者,人們互相報告消息,歎息一番,過不多久就忘掉了。小縣城裏的人有頑強的生命力,把生老病死看得很平常。小街上走著出殯的隊伍,雖然棺中人是大家都熟悉的,人們依然津津有味地享受著日常生活。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是吃喝,走到哪裏,都可以看見若幹人圍著一隻炭爐,爐上架著鐵鍋,正在熱烈地聚餐,當地人叫做打牙祭。事實上,鐵鍋裏的內容相當貧乏,當時肉是定量供應的,每人每月隻有半斤。因此,人們便把心思用在怎樣弄到計劃外的食物上麵,途徑有二,一是走後門,二是異地采購。司機成了最令人羨慕的職業,姑娘最想嫁的對象,因為可以遊走四方,弄到本縣短缺的物品。有門路的人家紛紛為子弟謀求司機的空缺,一個副縣長把兒子安排進了汽車隊,比自己當上了縣長還得意。開公共汽車的司機最為威風,巴結他的人真個比巴結縣長的多,他點頭便是票,刹車便是站,和他搞好了關係,可得許多方便和實惠。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卻更顯得是一個書呆子了。我舍不得把時間花在家務上,每月的肉票不要,過年過節單位分配的肉也不要,永遠在食堂用餐。人群聚集之處,或吃喝,或打撲克,我皆敬而遠之。牌桌上少一人,若有不了解的人要我參加,馬上會有了解的人輕蔑地說:“他是大學生,不會打撲克,隻會看看書!”這基本符合事實,我的確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除了應付交給我的工作外,多數時間是在讀書。下鄉時,我也總帶著書去讀。因為這個原因,縣機關對我的主要批評始終是說我驕傲,放不下大學生的架子,脫離群眾。其實,我放不下的隻是書罷了,除此之外,我是很隨和的,一般百姓特別是農民從來不說我有大學生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