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初,周恩來逝世,中國進入多事之秋。我雖身在閉塞的山區,仍能感覺到籠罩在空中的不祥氛圍。4月的一天早晨,我住在農機廠的宿舍,聽見廠裏大喇叭在轉播中央台新聞,內容是天安門事件以及撤消複出不久的鄧小平一切職務的決定。我憑直覺就知道廣播所叫囂的“偉大的勝利”是怎麼一回事,想象著廣場上鎮壓的情景,我的心一下子冷縮了,悲憤到了極點。我給一位朋友寫信說:現在我嫌資源還不夠閉塞,索性徹底地閉目塞聽才好。我和敏子在一六六醫院住了一個月院,9月10日出院,小玲送行到興安縣城,我們三人坐在汽車站附近的街沿上,廣播裏突然傳出毛澤東逝世的消息。我們都沉默不語,壓在我心頭的與其說是悲痛,不如說是憂慮,真不知中國接下來會出什麼事。
眾所周知,接下來發生的是大快人心事。當全國許多城鎮已經刷滿了大標語的時候,我隻能透過報紙來猜測,雖然也猜出了大半。臨近資源的湖南新寧縣有一人到資源探親,談到四人幫倒台這個在外麵已經家喻戶曉的消息,結果被當作現行反革命扭送公安局,又由公安局押送回湖南,資源的閉塞和保守由此可見一斑。最後,總算開始傳達了,卻隻限於黨內,我仍被排除在外。可是,我敢斷言,在整個資源縣,我是最為這件事狂喜的人,就像幾個月前我是最為天安門事件悲憤的人一樣。我恨自己此時不在北京,隻能從廣播中猜想舉國同慶的熱烈場麵。正式廣播那天,我一個人在黨校的屋子裏,按捺不住欣喜,隻好用筆歡慶。在給朋友的信中,我寫道:“多少年來,中國人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心情舒暢,空中的高壓氣團一下子驅散了,敢怒不敢言變成了暢所欲言,竊竊私語變成了公開呐喊,私下牢騷變成了大街上公開的口號,政治謠言變成了政治現實。多少年來,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由衷的笑臉,第一次聽到未遭強奸的民意公開發表出來。一句話,曆史恢複了它的本來麵貌,世界又重新頭足正立了。”當然,我的欣喜還有著切身的理由:“雖然我的處境至今沒有任何改觀,但是,許多年來積聚在心中的悲觀情緒一掃而空了。在中國的希望中,我也看到了我的希望。”
可是,在資源,情況暫時沒有什麼變化。有一份材料批張春橋的謬論:“路線正確,收五百斤是好的,路線不正確,收一千斤是壞的。”我們的宣傳部長看了以後指示:“這句話是對的,路線決定一切嘛,不要批這句話了。”一個公社書記在公社全體教師大會上說:“你們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縣農辦主任說:“周國平是典型的沒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四人幫剛倒台,這兩個人都升任縣革委會副主任了。
我決心走出這一潭死水,但困難重重。在北京中央樂團工作的林銘述一直和我通信,不斷給我打氣,現在他覺得時候到了,鼓勵我拿出作品。1977年,我把完稿的長詩《一九七六》寄給他,他拿給喬羽看,喬羽很欣賞,親自送到《詩刊》總編葛洛手上。然而,兩個月後,我收到了編輯部的退稿。接著我得知,廣西大學、廣西師院都發函調我,也都收到了縣委組織部拒絕的回函。我給地委組織部寫信,提出專業對口的要求,得到的答複是:“上級黨委有過指示,號召人人學哲學、用哲學,因而學哲學的在哪裏都用得上,你的工作沒有調整的必要,望安心工作。”當時我就驚為奇文,舍不得丟掉,居然保存到了今天。這封複函的簽署日期是1978年6月,這時全國已開始招研究生,而我也參加過了初試,所以心態已經很輕鬆。讀了這篇奇文,我突然覺得,出不出資源真是無所謂了,假如不出廣西,仍是一回事。我的唯一目標是回到我的精神故鄉北京。我一定要結束過於長久的冬眠,蘇醒過來,重新過人的生活——一種有思想和有感情的生活,一種創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