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碩士生的專業方向是蘇聯當代哲學。之所以報這個專業,隻因為以前公共外語學的是俄語,基礎較好,比較有把握。對於我來說,重要的是考到北京去,我相信專業本身是限製不了我的。然而,真考上了,我在蘇聯哲學方麵總不能一點事不做。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翻老帳。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蘇聯有一個德波林,是哲學界的頭麵人物。三十年代初,斯大林親自發動對他的批判,定性為“孟什維克式的唯心主義”,把他打下去了。在這場批判運動中,最凶猛的打手米丁取代了他在哲學界的領導地位,從此成為斯大林的頭號禦用哲學家。毛澤東在《矛盾論》中也批判了德波林的觀點,因此,在中國理論界,德波林也一直被看作一個反麵人物。我研究了德波林的主要著作,發現他精通黑格爾哲學,並且相當認真地做著唯物地改造黑格爾辯證法的工作。相反,讀了批判他的那些資料,我發現完全是一派胡言,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理論探討,隻有殺氣騰騰的意識形態審判。德波林本人完全不是我感興趣的那種哲學家,他是一個書呆子,缺乏個性和創造性。引起我關注的是,這場批判開了惡劣的先例,用領導人定調子和中央做決議的方式解決學術問題,用大批判取代學術討論,徹底取消了學術的獨立地位。於是,我決定為德波林翻案,寫了《正確評價德波林》一文。在文章中,除了為德波林的一些受批判的理論觀點辯護外,我主要強調了這場批判的惡劣影響,尤其是對我國的影響,其中包括:在理論與實踐的關係問題上,實用主義流行,把哲學簡單化、庸俗化;在哲學與政治的關係問題上,片麵強調哲學為政治服務,實際上取消了哲學;在哲學史方麵,片麵強調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革命變革意義,抹殺了人類兩千年哲學探索的價值。1979年9月,研究生院舉辦第一次學術交流會,我在會上介紹了上述觀點,引起不小的震動。我的文章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社的內刊《未定稿》1980年第5期上,接著收在一本《斯大林哲學思想討論文集》中。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事實上也是我的文字第一次印成鉛字,心裏是很高興的。
從第二學年起,我把注意力轉向了解蘇聯當代哲學的動態,瀏覽蘇聯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機關刊物《哲學問題》,閱讀一些新出版的書籍。因為仍然太濃的意識形態色彩,也因為蘇聯人的充滿廢話的冗長文風,我一點兒不喜歡這些東西。但是,在閱讀資料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在當時的蘇聯哲學界,研究人、人性、人道主義問題是一個熱門,而這又是世界範圍內哲學關心人的問題的大趨勢的折射。與我們相比,蘇聯哲學家們對世界性哲學問題的反應畢竟敏銳得多,探討也深入得多。我一向對人的問題感興趣,並深感國內這方麵研究仍阻力重重,因此,便陸續寫了一些綜合介紹蘇聯人研究情況的文章,也翻譯了一些相關資料,在刊物上發表,算是向國人提供借鑒。我還花了很多時間參與編寫賈老師主持的《蘇聯當代哲學》一書,承擔了其中相當一部分章節的寫作和最後的統稿工作。此外,我還參與了蘇聯哲學書籍的大量翻譯工作,直到畢業後兩三年仍是如此。我譯得很快,一天至少完成五千字,有時能譯近萬字。但是,總的來說,我對這類工作是越來越厭煩了,覺得是浪費時間。我在某一天的日記裏寫道:“終於把蘇聯哲學的暫缺部分寫完了,感到一身輕鬆。拿走吧,把這堆廢紙統統拿走吧,拿去出版還是拿去喂老鼠,我才不管呢。”這反映了我當時的心情,我的確感到所做的這些事情沒有多大價值,因而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抵觸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