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敏子離婚後,第二年,我住到了雨兒家裏。她的父母遷新居,房子大,雨兒隨他們住,我也一同住了進去。一開始覺得結不結婚無所謂,她母親表示關切,我們就辦了手續。戀愛八年,夠漫長曲折的,現在總算安定下來了。何嚐想到,等著我們的是一連串災難和變故。
結婚一年後,雨兒懷孕,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卻患有先天的絕症。這一段經曆,我已寫在《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中。妞妞走後,我們都陷在喪女的悲痛中,家裏的空氣異常沉鬱。我還可以通過寫作來分離自我,轉移痛苦,雨兒完全沒有宣泄的途徑。她原是一個活潑好動的人,我怕她悶壞了,便勸她出去找朋友玩,也不妨找異性朋友玩,隻要玩得愉快,能幫助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就行。在我的心中,占據第一位的考慮是救她,不讓她被這個可怕的災難毀掉。我不是沒有想到,她生性無拘無束,又招人喜歡,一旦出去撒歡,就有越軌的可能。但是,我對我們之間的愛情有充分的信心,相信決不會翻車。至於偶爾越軌一下,我是能夠接受的。我自己一直提倡寬鬆的婚姻,現在正是檢驗我的誠意的時候,如果鬆動一下有利於恢複她的生機,我憑什麼不許?
雨兒本來就不是一個自溺於痛苦的人,在我的鼓勵下也就頻頻外出了。我有點落寞,但不怪她,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正在寫妞妞,想起雨兒在那些日子裏受了這麼大的悲苦,現在她能玩得高興,我反倒感到了一種安慰。人生實在太可悲,太痛苦,能樂且樂,怎麼樂都不過分,都不夠分。後來,我發現她真有了出格的跡象,盡管在理論上早已想通,一旦麵對事實,我還是十分難受。可是,我仍然勸說自己寬容大度,向自己列舉了一係列有力的理由。第一,我懂得人生總體上的悲劇性,每個人短促一生中的快樂是非常有限的,任何一種快樂隻要不傷害他人都不該受譴責。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既然她仍然愛我,她從別的男人那裏得到一點兒欣賞和快樂,對我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了呢?第二,我了解人性的真實,每個有生命活力的人對於異性世界的需要必是多方麵的,隻可疏導,不可禁絕。第三,我具備起碼的民主精神,一個自己要求享受適當自由的人是無權限製對方享受同樣的自由的。男人往往自私,自己縱欲卻苛求妻子貞潔,我不應該這樣。讓我換一種自私吧,自己自由也給她自由。第四,最主要的當然是,我對於我們的感情有一種基本的信心,相信它能夠經受適度自由的考驗。在想明白了以後,我決定不但不幹預她,而且不盤問她,因為既然允許她風流,她和誰風流就隻是枝節了,盤問還可能逼迫她撒謊。
不幸的是,我還是知道了那個人是誰。我不能在這裏敘述事件的詳情,總之其性質已使我不能承受,而且我發現,無論我多麼痛苦,事情仍在悄悄進展。雨兒對我的作品包括她以前喜歡的也漸漸看不上眼了,而隻要是那個人寫的東西,她一概叫好。這確鑿無疑地告訴我,她的感情也正在發生變化。我的心情異常鬱悶,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中,命運之神把紅送到了我麵前。一個柔柔亮亮的聲音在電話裏說,受某報的委托,想對我做一個采訪。我答應了,因為她是我們所的研究生,算得上是我的師妹,何況她的聲音真好聽。見到她,我吃了一驚,一個女博士生,竟這麼年輕,像個還在讀本科的漂亮女生。她開始采訪,我認真不起來,同她開著玩笑,使得她常常忘記要采訪的問題,一再去看準備好的小紙條,卻總是看不明白,不停地笑,笑得真可愛。她的采訪是無可挽救地失敗了,取而代之的是約會,然後是戀愛。她是那種又靈又乖的女孩,天性聰穎活潑,同時又嫻靜文雅,溫存善良。月夜,她攙著我,邊走邊唱流行歌曲:“天上有明月如勾。”接著自編下一句:“地上有小妾如鼠。”真是調皮,也真是謙卑。她真的謙卑,別人多看她幾眼,她會想一定是自己身上有什麼毛病。她告訴我,她是一個在農村長大的苦孩子,先天營養不良,生下來隻有三斤。小時候愛爬樹,幾乎生活在樹上,長大了才省悟,原因是那時候餓,而樹上有果子。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日子裏,一個頂乖頂柔的女孩,一個與世無爭的謙卑的女孩,就這樣悄悄走進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