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燕青
劍橋一位老教授告訴我:“我們讓孩子獨立,過自己的生活。”
他的女兒也告訴我:“父親太關心我了,他有時實在很過分。我長大了,我要自立。”
於是,他們分開了。獨居的女兒在倫敦住一間三層的屋子,晚上若不上街,就與電視為伍,或者看書。老父一人留守在充滿回憶的劍橋,靜靜地過活兒。以西方的眼睛看,他們父慈女孝,遙遙地關心著對方,記掛著對方的生辰。然而假使有一天,老人半夜起來不小心滑倒了呢?又或者,誰不慎被熱水燙傷了呢?
老教授慈祥睿智,充滿愛心,做事周全認真,在學術界享有盛名,70歲了,仍精神奕奕。但無論生活如何完美,人始終有基本的感情需要。我在他家中做客一月,深深感覺到這一點。生命的美麗在於熱切的反響,而反響,不是物質可以給予的。我們的肩膀,經常需要一隻鼓勵的大手。而往往,我們隻能從一麵鏡中追尋親切的笑容:自欺的、虛無的,冰冷一如玻璃與水銀。他急需一個“孩子”,讓他去嗬護照顧。於是他不斷地為我鋪床,送我禮物,每早為我泡一杯茶,聽我訴說英國食物的不是。他還悄悄地把鮮花插到我茶幾上的小瓶,偷偷掛上新的浴巾,把草莓塞進我手中,到處收購我喜愛的書籍,為我剪報,收集香港和中國的新聞,替我打聽火車時間……我雖感到尷尬,卻不時瞥見老人的唇邊,流露出幸福的笑容。於是每晚,我就在沙發上,聽他詳盡地描述他的外孫(他另一個女兒早結婚了)長得如何逗人,聽他談他的埃及學生、中國朋友和日本同事。柔和的燈光裏,老人的心事就像一陣回流的清風,吹漾我的平靜,化成溫柔的漣漪。
一個留學劍橋的德國姑娘說:“我不明白,也不相信,是不是離開了父母就等於成熟?堅持遠走高飛的,又成熟得到哪裏呢?自立真的要建立在老人的寂寞上麵嗎?”
我慶幸自己生長於中國,早就知道了答案。
大道理分離帶來的寂寞也許能使人成熟,也許不能。也許有更好的方式,不必有分離的寂寞而走向人生的成熟。個性,既能獨立又能寬容,走向寬容也是一種成熟。如果是以各自的寂寞來做交換,成熟的代價是否太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