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一塊盛產山神、女巫和美麗神話的土地:炎帝被同父異母兄黃帝追殺,從甘肅淒淒惶惶一路南下,最後長眠在茶陵一個偏僻而寧靜的小山村;三閭大夫屈原和柳宗元繁華過後都曾謫居在湘;呂洞賓三醉嶽陽樓,羽化而登仙;湘夫人斑斑血淚,難訴衷腸;小喬初嫁了,終於也玉隕香消在此瀟湘夜雨洞庭秋月中;還有那秦時明月的桃花洞,牽痛了多少騷人墨客的歸隱夢。山水與神話如此水乳交融,和諧統一。看到湖南人怡然自樂得像一棵樹、一株草似的生存於山水之間,你會真正明白中國哲學中一個重要命題:天人合一。
二
然而,也正因了這親近自然的原始和野蠻,湖南人一次又一次錯過了被文化開發、引入現代文明的機會。這裏曾經走過多少達人智士,但最後卻沒有一個人能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在文化的海洋裏,湖南是一塊永不進水的石頭,而且磨不平棱角。
我們還記得湖南的文化啟蒙,那是勃起於春秋、鼎盛一時,終在吳起改製中式微的楚文化。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正是在這勃忽之間,湖南奠定了其性格最初和最本質的部分。
楚文化時期是湖南的童年,湖南人從小就乖張、狂野而聰明絕倫。幾百年後,李白還唱道:“我本楚狂人”。如果說其東鄰吳越文化的特點是俊秀清雅、纖巧柔膩,西毗巴蜀文化是才華恣肆、閑散虛浮的話,那麼,楚文化無疑是詭秘飄忽、清奇瑰麗的。楚文化的美麗透著妖冶和鬼氣,骨骼清奇,妙在邪正之間。它養育了種種鬼才:投江的屈原,不得誌的賈長沙,造紙的蔡侯,看世界的魏源,毀譽參半的曾國藩,敢為天下先的譚嗣同,闖北京的沈從文,鬧天下的毛澤東……奇怪的是,除了毛澤東,他們在湖南留下的痕跡,竟都遠比在中國的要淺,湖南似乎誰的賬也不買,任憑他們在一片沉寂的冷漠中銷聲匿跡,就像不曾存在過。湖南的狂野,是不是拒絕了太多的東西?自然和原始是雙刃劍,它造就了獨一無二的湖南,同時也局限了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真理隻在這成敗之間。
楚文化隨風而逝後,老子來過,莊子來過,但終於都走了或死了,《道德經》和《逍遙遊》都乘風歸去,湖南依然故我。
湖湘文化的第二次高峰,在民間日常語言中留下了“江湖”這樣的表達方式,足可見其影響有多深遠。那是隋唐以降,佛教哲學成為中國主流思想的歲月。那時的湖南真是風光占盡。禪宗在“湖南和江西,子孫滿天下”,所謂“闖蕩江湖”,本意不過是禪師們行腳參學,在江西和湖南各地行走。從南嶽懷讓、馬祖道一到石頭希遷,還有靈祐、慧寂、惟儼,這些在哲學史和佛教史上頻頻出現的名字,不說如雷貫耳,至少也是耳熟能詳。他們長期在湖南境內活動,念叨著“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的繞口令,玩著“雷霆棒喝”和“默然無對”的遊戲,將禪宗演繹成一種高深玄妙又通俗日常的生活方式,在漢地佛教的大乘八宗中一家獨大。
可是佛理禪趣,機巧有餘而剛烈不足,那一份清淡寡淡,隨緣任運,終究不合湖南人濃烈潑辣的胃口,沒能在湖南人性情中打下真正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