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隻端坐在門廊的右側,宜春在一旁伺候著,門廊左邊還有一張書案,上麵擺著筆墨紙硯。
小桓站在正中,有些緊張,尤其姐姐就在旁邊看著,他的心情就如在麵對父親的考試時一樣,既激動又忐忑。
院中烏壓壓站了上百號人,都是林家莊的佃戶,拖家帶口的來到莊院,自然是為了契約之事,運府的莊子被林府買走,相應的所有的契約欠糧都會轉移到林府手上——夏槐已經透漏了口風,況且林府正是林夫子的兒女撐起來的,想必會合理些——不過也說不準,這世上哪有不愛財的呢?
所以,這些佃農的心情也十分複雜,忐忑之心不下於小桓,畢竟,這事關係著以後十多年的生存大事。
清了清喉嚨,小桓清朗的聲音響起。
“諸位,林府接手運府的莊子,一切契約當重新擬定。”
“一林府提供農具耕牛,佃戶按每家人口重新分配田畝,每個男丁獲三畝田地。”
“二每家田地上限六畝,下限三畝。”
“三田中出產每年三成上繳,七成自留。”
“四七成自留糧食當優先賣給林府,林府當以市價收購,絕不克扣。”
“五佃戶畝產四擔以上者,獎錢五百文到一千文不等,五擔以上者,獎銀三兩到五兩不等。”
........
“十二契約簽訂之時,林府當履行所有職責,絕無更改。”
鴉雀無聲。
小桓略有些尷尬,這才想起什麼似的,連忙命書香去取了一遝紙,繼續道:
“這是之前你們所簽的契約,還有欠糧條子,都在這裏了,還請夏伯伯來驗一下。”
夏槐早換下了上午所穿的半舊衣裳,一身滿是窟窿,下腿還短了小半截的麻布鬆垮垮掛在身上,越發顯得蒼老瘦弱,此時仿佛有些激動,卻又不願說話,因這院中的氣氛,就像是沸騰的開水上麵蓋一個薄薄的宣紙,再有一點點的激蕩,就會捅破屏障,溢出鍋外。
接過這遝紙,夏槐一一翻看了下,那樣子似是在檢驗珍寶古董般認真細致,半晌後,才遞還回去,顫抖道:“全莊四十五戶,都在這裏了。”
小桓看了姐姐一眼,方吩咐道:“取火來。”
書香忙去了,不一會就端來燒的正旺的炭盆,放在廊下,小桓也不多做解釋,隻把手中的一遝紙全部扔到炭盆裏。
眼看著火舌上湧,將這些鉗製了佃戶八年有餘的契約全部燒成灰燼。
院中的佃戶不斷騷動,直到那些紙隻剩下一塊沒有燃盡的邊角,在炭盆邊上孤零零的掛著,才忽然一靜。
麻木的眼睛慢慢裏蘊出一道亮光,頓時點亮了麵上的神采,小桓輕輕鬆了口氣,卻聽人群中傳出壓抑的哭聲。
宣紙終於被沸騰的水潤軟了。
化成一灘紙泥,融到水中。
哭聲更大了。
夏槐撲倒在地。
囡囡的手動了動。
清歎了口氣,終究還是起身,走上前去,扶起夏槐。
“夏伯伯,家中還有困難,盡管提,總得讓鄉親們渡過難關才好。”清涼柔軟的聲音傳到耳裏,夏槐才醒過神來,順勢起身,一禮到底。
“小姐愧煞老夫了。”
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開口道:“因秋糧都被運府買走,家家所餘早就已經空了...”
囡囡一驚,“那這些日子,吃的都是什麼?”
夏槐抿著嘴,不開口,人群中一婦人說道:“好叫小姐知道,春天野菜也多,混著禾土,好歹撐著,再就是到縣裏粥棚要碗粥,一日去一次,才過了這些日子。”
“禾土?!”
囡囡幾人都是一驚。
禾土,說白了就是糞坑下麵的底泥,《本草綱目》上有記載,是一種偏方所用的藥材,民間多傳說是有補氣鎮痛的效果,可是...
小桓的臉都蒼白了,不說禾土,就是日日去縣城中要碗粥,又怎麼能夠一家子吃的?何況這裏雖說離縣城不遠,光走著也要三四個時辰...
閉了閉眼睛,囡囡有些慍怒的看著夏槐,“怎麼昨日不說?”
夏槐慚愧的低下頭,張大牛插嘴道:“小姐莫氣,實在是...運府就是靠著一年大旱才讓我們欠下許多糧食...”
囡囡與小桓了然的對視一眼,林府雖然善名在外,可是這些佃戶早已經杯弓蛇影,運府所造的孽,可見一斑。
“宜春,去後院叫秦三娘宜夏把咱們所帶的糧食都煮了粥,糕點水果等先拿出來,給鄉親們先墊墊肚子,書香,架車趕去太平村,找趙裏正借二十擔糧食。”囡囡看了看院中諸人身上的衣服,接著吩咐道:“另托趙裏正收集些舊衣,花些錢,給太平村的人一些補償,免的惹來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