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不起浪,有了懷穆鬆的重新出山計劃後,兄弟各房的閑言碎語也漸漸多了起來。有人想的是,如果老爺子不在了,這懷家龐大的家業很可能落到懷穆春的手中,而在他們看來她老婆玉簪並不是僅僅滿足於做個三綹梳頭的女流之輩,她的心思豈是安於一室之事?於是就有人說玉簪雖然平常看起來為人和善,但實際上眼角總隱藏著一絲高傲,現在都如此,如果等時機成熟了,她難道不睥睨懷家?何況玉簪的娘家是官宦人家,到時懷家誰能夠控製得住她?這樣的閑話嘰嘰咕咕一番,就被擴散放大了出去,到後來很多人就覺得應該削弱懷穆春的勢力,懷家三兄弟都應該得到相應的權勢與好處。
那日,懷穆春心事重重地把事情的原委講給妻子聽了一遍,但玉簪笑著說:“既然大哥想單獨經營鹵元井,就讓他去搞吧。”
接著,她又讓丫頭給他端了碗溫熱的鮮芡湯,“其實這樣也好,這兩年你也太勞累了,好好休整一下吧。”
喝完湯,懷穆春就把這件事放下了。
不再打理鹵元井後,懷穆春輕鬆了很多,他甚至有很多時間帶著一雙兒女在院落裏嬉戲玩耍。這幾年下來,懷穆春已經熟練經營之道,並對過去的生意進行梳理,不僅在開鑿疏淘煎製等技術上精益求精,在雇工賬務、運銷上也得心應手,在橋鎮鹽場中,大家都不敢小看這位懷三爺,所以,懷穆鬆接手鹵元井不到一個月就感到棘手,這口好端端的大井好像同他作對似的,三天兩頭出毛病,不是井下梭東西,就是鹵水不上杆,像騎上了頭強驢拉不住韁。一月下來,產鹵居然少了三千擔,而到第三個月,產量比過去少了三成!
這是懷穆鬆完全沒有想到的,但產量的急劇下降讓他憂心忡忡,他知道如此下去,人們對他的信任會完全失去。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懷穆春經營時就是旺產,而到自己這裏就是歉產呢?難道生辰八字同這口井相衝?一想到這,他就想起曾經為懷家算過八字的金先生來。
那日,金先生又出現在了懷家大院,這些年過去,他一點都沒有變,仍然穿著青色長衫,戴副墨鏡。但這次懷穆鬆是單獨請他來的,所以行蹤顯得有些詭秘。金先生一見懷穆鬆大吃了一驚,當年那個氣宇軒昂的壯漢仿佛變了個人,印堂發暗,頭發斑白,成了個不折不扣的老頭。而他早在來之前,就聽說懷穆春從貴州回來後官也不做了,已經主持懷家的家務,兄弟之間的微妙變化讓他感到了懷穆鬆請他的用意。金先生察言觀色了一陣說:
“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寫兩個字,你來選擇吧。”
當下讓人拿來筆和紙,分別在兩張紙片上寫了字,然後折上,放在一隻空杯中讓懷穆鬆伸手去拿。懷穆鬆打開其中一張紙片,看到上麵寫有一個字:分。金先生歎息了一聲,把另外一張紙片撕碎扔掉。出大門的時候,金先生回過身來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這個偌大的院子,揚長而去。
半年一過,鹵元井的產量每日隻有幾百擔,懷家的人就開始不安起來,但懷穆鬆好像並不急了,相反是懷穆春急了起來。那日,三兄弟又坐在了燕禧堂裏,懷榮三老態龍鍾,睡眼惺忪,聽由幾個兒子爭論。
懷穆春說:“大哥,這鹵元井近來不順啊,也得好好管管才行了。”
懷穆鬆白了他一眼,吸了口煙,沒有吭聲。
懷穆春又說:“大哥,產量下跌得這樣厲害,還是請人來看看吧。”
“出鹵也有旺淡季,我看冬天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懷穆霞說著抖了抖長衫。
“慢慢來?拖久了就會成痼疾!”懷穆春有些急了。
懷穆鬆突然嚷了一句:“就你能幹?”
又沉默了一陣。這段時間裏,他們三兄弟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懷穆鬆仍然吸著煙,隻是抽得太猛,嗆了一口,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懷穆春攤著身子坐在椅子上望著屋頂,突然又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懷穆霞喝了一口茶,可能是茶水已經有些涼,他把含在嘴裏的水吐進了痰盂中,在抬起頭的過程中他看了看懷榮三,父親仍然是老態龍鍾,睡眼惺忪的樣子。
“井的豐歉誰也不敢打包票,還是從長計議吧。”懷穆霞說。
“這可是我們家的寶井,做成這樣子你們就不急?”懷穆春臉都漲紅了。
“你急的不是這個吧?”懷穆鬆哼了一聲。
“……什麼意思?”懷穆春隻覺頭上一股血在湧。
“各人肚皮裏明白。我看這家幹脆分了,各做各的,你也用不著為別人操心。”懷穆鬆說。
“不行!”懷穆春斬釘截鐵地說。
“你說不行就不行?家中誰是老大?這些年我的身體衰敗,還不是為了咱們懷家,但現在怕是我的話你早就不想聽了。”懷穆鬆的眼中布滿了血絲。
“大哥還不是為了大家好。”懷穆霞在圓場。
“家中的財產沒有誰會多占一分,拆什麼也不能把家拆了。”
這時,懷榮三聽見了他們的爭吵,好像清醒了過來,一陣猛烈的咳嗽,咳得快要支不住身子,但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罵道:“分家?你們都瘋了?敗家子!隻要我還在,誰也休提分家的事!”
再也沒有人說話。這時,窗外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密不透風的空氣裏持續地傳來一絲絲顫抖。
這年春節的大年初三,懷穆春帶上玉簪和兒女回嶽家。那天,嶽婿相聚過大年,席間唐炯告訴懷穆春一個消息,說川邊事務總局要在橋鎮鹽廠設立官運廠局,專門負責官鹽的收購,橋鎮所有的鹽都要經過廠局才能運銷引岸,廠局官員都要由邊岸事務總局提議,報請川省總督任命。
三月之後,橋鎮官運廠局的總辦上任,一聽原來是唐炯的同科故舊陳秉明,由他來主理橋鎮鹽區的收購和運輸。此人曾在知縣任上被參,落魄之際到唐家盤桓過一陣,住在唐家,對幼時的玉簪很熟悉,經常帶著她玩。有了這樣的人際脈絡,此事無疑是對懷家有益,所以陳秉明一到橋鎮的當天,懷穆春就把陳秉明請進了懷家大院,為他接風洗塵。宴席間,陳秉明不斷說起過去同唐家的來往,對唐家的感恩之情溢於言表,讓在座的懷穆鬆和懷穆霞頗為尷尬,他們知道陳秉明一上任,懷家便是如魚得水,但陳秉明分明會偏袒唐家,以後在橋鎮誰又能同唐家抗衡呢?這樣一想,他們更加忐忑不安了。
不久,懷穆春就把柳子謙請到了懷家當賬房,因為他通曉文理,對賬簿、文書、契約等了如指掌;又把魏寶升為管事,魏寶年齡跟懷穆春相當,從小一起長大,相互間很信任,所以忠心耿耿,盡心盡職。有了他們,懷穆春放心了不少,而上下的人都心中明白他懷三爺才是懷家真正的總掌櫃,大事必須要經過他才能落榫,大老爺和二老爺自然被晾到了一邊,大家都知道懷穆春正在羽毛漸豐,這個文質彬彬、麵相和善的三爺,其實肚子裏可以擺船。
一天,懷穆春與玉簪在家中閑聊,他們談到了父親懷榮三已年老,不得不考慮一些以後的事情,懷家的未來應該提前有所安排。雖然懷家不能散,但龐大的家業還是應該做出具體的分配,雖然目前短暫緩解了分家之虞,但親兄弟明算賬,不然將來會留下糾紛和後患。懷穆春問玉簪可有什麼好的主意。她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說:
“春天來了,正是植樹的好時節,明天讓家裏的人都到大院來種些樹子,樹多好乘涼。”
自從官運一來,運銷市場也出現了不少新變化。
按照川省官運新法,鹽生產出來隻能在產地送交廠局統一收購,然後分散運輸到規定的引岸,再由商人購銷。但每地的地價和行腳不一,收購價格便有差別,而到了引岸,就有行情的漲跌,於是,在邊岸口出現了很多專門吃差價的投機商,他們把這樣的買賣稱為望鹽。
這個望鹽很有意思,即一船鹽在發運途中就已經買下,到岸後,由岸局發配,雖是掛牌公告,但是在核定成本後,把所有浮費加上後預先賣給了其他商家,有如西方之期貨交易。而市場有淡旺季,春季有菜鹽,夏季有醬鹽,冬季有肉鹽,每季的需求不同,價格隨行就市。所以商人是在江的這頭望著江的那頭,判斷著行情的變化,決定著每一單生意的盈虧。
橋鎮的廠局設在花鹽街上,臨靠江邊,每天這座建築裏都是鹽商們在進進出出,他們要把井灶生產出來的鹽送到這裏等候驗收,收購後的鹽統一入庫,再由官船運往引地。說來也怪,廠局一設,它附近的江聲樓生意更好了,很多鹽商經常聚在那裏宴請。不久就聽說這家館子請了好廚子,人們趨之若鶩。
這件事讓懷穆春很好奇,所以每次走過這家酒樓的時候,他都會讓轎夫放慢腳步,往這個奇怪的店內投去幾瞥。
那段時間,正是家家戶戶準備年貨的時候,殺豬醃肉需要大量的鹽,邊岸供不應求,鹽價走俏,等在廠局門外的人更多了。一天,懷穆春也不知道被什麼觸動了一下,便同柳子謙一起到了江聲樓。一進去,就看見早已坐著不少人,懷穆春左右四顧,就看見了肖富成。這時,肖富成正同一幫人在鬧酒,劃拳行令的聲音都傳到了大街上。
漸漸地館子裏的人多了起來,不一會兒,懷穆春就看見那些進來的人多是候驗的灶戶鹽商們,他們大聲說著話,間雜著形形色色的表情,議論的大多是跟鹽有關的事情,比如產量如何,成本漲跌,鹽價多少,一壺酒下來,旁觀者大致也對行情了解了七八分。
他看了看杯子裏的酒,又望了望那些高談闊論的人們。但懷穆春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江聲樓很快就同他有了關係。
那一日,懷家大院的燕禧堂來了個陌生人,給懷穆春捎來一張紙條,上麵寫的是:“即請穆春仁弟今晚到江聲樓一敘,張紹寬。”
懷穆春一陣驚喜,當年的那個張紹寬居然又出現了,是他幫助自己購得了一船寶貴的米,救活了無數的難民。但這一別好多年,居然相互之間杳無音訊,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在忙碌些什麼,但這次他卻找到了自己,看來是緣分不淺。
傍晚時分,懷穆春來到江聲樓,張紹寬早已等候在了那裏。他的變化不大,依然方臉闊嘴、白白胖胖的樣子,隻是鬢角多了幾縷白發。原來,這些年張紹寬已經不做米生意了,而是轉到了鹽上麵,因為眼下的米價獲利甚少,遠不如鹽。但他做鹽的生意也跟一般人不同,不開一井一灶,但仍然能賺不少錢,辦法很簡單,就是做望鹽買賣。
酒酣之際,懷穆春問:“您倒說說,望鹽買賣是如何做的?”
一說起這個,張紹寬如數家珍。他說,按照官運規定,川省各廠局須按照各岸應行銷的額引,並於五月、八月、臘月三個時候召開議事會,會同當地官吏及場商議定鹽價,每月集中向鹽商購鹽兩次,在鹽價、運費上攤入應納稅課的正稅和雜費,再交給商銷。按照官核,一張鹽票給商利是二十兩銀子,但鹽有漲跌,購鹽成本不一,其中的差價大有餘利可賺。這兩年下來,張紹寬在永岸、涪岸、仁岸等滇黔邊岸安設了自己的人,兩三日即可掌握四百裏內的行情。
張紹寬一講,懷穆春的興趣就來了,又問:“相隔這麼遠,張先生是如何獲得這些消息的?”
“老弟,這還不簡單?我有耳目呀。”張紹寬低聲道。
“耳目?”懷穆春有些驚詫。
“是呀,我先問你,這酒如何?”張紹寬說。
“……好酒。”懷穆春仍在雲裏霧裏。
“這是我從貴州仁懷用鹽船順道帶過來的,專門供這家酒家。”
“這又是何道理?”
“好酒才能吸引人,我隻需在一邊洗耳恭聽,啥消息不就都彙到我的耳朵裏來了?”
“那又如何把消息傳遞出去呢?邊岸那邊可是三日之內就要掛牌領引,靠船沒有四五日到不了。”
“嘿嘿,我自有我的辦法。我養了一批信鴿,在官購之前就把這些鴿子送到橋鎮,當日放走,鹽價兩日內就傳回去,三天後那邊掛牌,已可以先手下單,神不知鬼不覺。”
懷穆春恍然大悟,他想起之前也曾想到過這江聲樓同鹽一定有關係,看來這一切都得到了驗證。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生意可以這樣做,如此賺錢方式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看來這張紹寬真是個人精。
可以說,張紹寬的生意經是著著實實給懷穆春上了一課,過去倒是在古代軍中有飛鴿傳書的故事,但張紹寬利用信鴿來賺大錢,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過的。懷穆春想,如果用張紹寬的頭腦再加上懷家的財力,不是可以成就更大的財富?這樣一想,就有了新的主意,他當下決定讓張紹寬當寶慶錢莊的掌櫃。
其實,開設寶慶錢莊並非懷穆春一時心血來潮,這件事情在他心裏醞釀了多年。
懷家的現金流水達百萬銀兩之巨,如果以懷家的經濟實力發行莊票,一定會吸引很大的彙兌資金,既有銀兩平色的盈餘,也有借貸的中間利潤,更重要的是這些錢可以讓懷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就像懷家為自己修了一個大池塘,隨時都可以從塘中取水抓魚,而且隻有錢生錢、錢滾錢才是最快最賺錢的生意。
寶慶錢莊開在花鹽街上,臨著大鹽碼頭,這個地方一直是鹽斤秤放的地方,每日人群熙來攘往,熱鬧非凡。錢莊是個兩層寬敞樓房,青磚黑瓦,店招高懸。人一進去錢莊,隻見櫃台亮亮堂堂,夥計精精幹幹,堂麵極顯富貴氣派。
寶慶錢莊一開業,生意紅紅火火,錢一流動起來,懷家的生意就更大了。那段時間懷穆春又買下了幾口旺井,還辦起了炭廠,懷家所有井灶的燃料供應就有了保證。懷家一時間生產規模擴大了不少,聲勢更加浩大,縱橫岷江流域沿岸引地。
三
懷穆春自從離開貴州後這一去就是十多年,貴州對他來說,隻是天上的一朵雲,偶爾望望而已。他心裏雖然也一直掛念著小琴,但眼下的情形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曾經給杜長貴寫過兩封信,但都石沉大海,音信全無,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又過了很多年,懷穆春也漸漸對貴州的事淡漠了,同小琴的那份情緣也成為了一段久遠的回憶。
其實,自從懷穆春離開柳城後不久,杜家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時,杜長貴仍然經營著他的鹽鋪,小買賣平平淡淡。有一天,他在喝酒時突然問小琴:
“穆春先生走了多久了?”
“七十七天了。”小琴回答。
“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杜長貴吃驚地望著女兒。他清清楚楚看到女兒的眼裏掉下一顆淚來。杜長貴好像感到了什麼,但又不好多問,他隻好悶悶地喝著酒。第二天一大早,杜長貴就帶著夥計準備去進貨,臨走時,他看了看門上貼的那副“春雲夏雨鹵聲遠,虛穀浮嵐梅花香”的對聯,都有些破損退色了,又看到女兒站在門口戀戀不舍的樣子,便說:
“穆春先生說他三個月內就回來,但他是回來做官的,我們是小戶人家,挨不上什麼邊呀。前幾天有人來提親,我看對方家境不錯,等我回來後就把這件事情辦了。”
小琴心裏一陣難過,但還是點了點頭,便說:“爹,我知道了,您快去快回吧。”
但這次杜長貴就再也沒有回來。原來是在途中遭遇了不測,錢財被強盜搶了精光不說,人也身負重傷,還沒有抬回柳城就一命嗚呼。小琴哭了三天三夜,然後把城裏的鹽鋪打點後便回到了鄉下,跟著親戚過日子。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的肚子正一天一天大起來,她已經懷上了懷穆春的孩子!十個月後,小琴生下了一個男嬰,她為孩子取名叫懷望,因為她曾經告訴過懷穆春要在三望坡等他。在那些年裏,小琴的處境極為艱難,鄉裏的閑話也多,她隻有低頭做人,最關鍵是她下決心不再嫁人了,她這是為懷望著想,誰會替她收養個私生子呢?十二年後,懷望已經漸漸長大,小琴覺得應該把真相告訴孩子,也是為孩子的未來著想,於是對他說他的父親在遙遠的橋鎮,現在你已經快長大了,應該自己去尋找自己的親身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