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2 / 3)

一到劇場附近便看到那裏早已聚集了不少人,賣香煙、零食的小攤小販穿梭其間,當然流氓阿飛小偷也混跡其中,讓此地變得熱鬧和混濁。懷如茂不想在外逗留,買好票便直接進了劇場。一進去,外麵的悶熱減少了不少,感覺是慢慢涼快了下來,劇場的兩側裝有電風扇,呼呼地吹著。

劇不久就開始了,在黑暗中,懷如茂看見他的前排坐著兩個女生,她們在小聲地交頭接耳,有時還會開心地笑起來,過了好一陣,她們才漸漸靜了下來。到了劇的高潮,懷如茂看見她們在輕輕地擦著眼淚,像是被劇情溶化了,不免莞爾一笑。

出場的時候,才發現外麵下起了雨,懷如茂隻好站在屋簷下等黃包車。就在這時,他看見坐在他前麵那排的兩個女生也站在屋簷下,這時他才看清她們都穿著斜襟淡藍色的上衣,過膝的長裙,布鞋,兩個人都是短發,其中一個留著齊齊的劉海,這樣的裝束一看就知道是學生。顯然,她們的清新氣息也觸動了懷如茂,他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她們幾眼。

世上的事情就是那麼巧,幾天後懷如茂居然又見到了她們。

那天,行政院院長孫科受邀為重慶各界人士作關於抗戰形勢的演講,邀請了社會各界人士,地點就在沙坪壩的中央大學校園內,懷如茂雖然坐在後排,但一眼就看見了前麵為會議服務的女生,因為那排齊齊的劉海讓他記憶深刻。下來後,他走上去對那個女生說道:

“那天看戲沒有淋到雨吧?”

女生吃驚地望著他,但很快她好像回想起了那個情景,便笑了起來。女生叫徐一萍,是中大的學生,那天同她一起看劇的是她的同學丁靜宜。可能是出於這個緣分和禮貌,徐一萍陪著懷如茂走出了校門,一路上他們邊走邊談。最後分手時,她說:

“有時間來看我們的戲吧,我們自己的劇團,這個禮拜就有一場戲。”

本來這個事情就結束了;但是,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周末的時候,懷如茂便決意把事情盡早處理完,然後朝學校奔去。那天演的話劇叫《木蘭從軍》,是盡人皆知的巾幗英雄故事。劇開演的時候,懷如茂看到了徐一萍和丁靜宜,徐一萍扮演的是花木蘭,她在劇中真有幾分英姿颯爽,這個形象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巧的是過了不到半月,中大搞了次抗戰募捐活動,是為慰勞空軍將士在重慶上空擊落了五架日機而搞的募捐,懷如茂得到消息後就代表橋鹽銀行去捐獻了一筆錢。當天,為了答謝募捐的各界人士,又表演了話劇《木蘭從軍》,而這次徐一萍剛演完戲卸完妝,懷如茂就等在門口了。

那天,徐一萍和懷如茂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江邊,那看似平常的散步,已悄然在改變著徐一萍。。

江邊有很多平整的大石頭,他們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江邊不斷有輪船過往,有些船的桅杆上掛的是外國人的旗子,但船上都是中國人,據說是為了防日本人空中轟炸。汽笛聲彌漫在江麵上,然後是習習的江風,吹拂著這個苦難人間,而就在回頭不遠的地方,那些層層疊疊的沿江民居曾被大片大片地變成了焦土,它們就像一道巨大的傷痕嵌刻在山城的臉上。但風依然是輕柔的,它肯定不知人間的苦難,它吹著江水,吹著空中的塵埃,仿佛要把陽光下的一切吹得幹幹淨淨……

他們的話題也變得輕柔起來。

懷如茂便開始給她講起了很多關於橋鎮的故事。講那裏的鹽井,講鳥飛過就會掉下來的鹹草坡,講他的童年和他那個龐大的家族,當然他講的時候好像不是在講自己,而是在講另外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這樣的感覺讓徐一萍在好奇之餘又覺得恍惚。之後,懷如茂又講了他在留學時的經曆。他說他的父親是個老式書生,卻最終還是沒有做成書生,他有個夢想就是想讓自己的兒子成為書生,可又出於生意的考慮,把他的兩個兒子分別送到德國和日本,想讓懷家能延續百年的興盛。但他的兩個兒子已經變了。他們學到的是維新思想,腦袋裏裝的並不都是家族裏的那點事,他們都想有一番作為,要做兼濟天下的大事情……

他談的時候,徐一萍隻是靜靜地聽著,劉海被微風吹著,襯出了眼睛裏的一汪靜水。

回去後,丁靜宜對徐一萍劈頭就問:“今天懷先生真慷慨!捐了那麼多錢,他是為你來的吧?”

“別瞎說,我們隻是普通朋友而已,人家是為愛國而來的。”

“一萍,懷先生年輕有為,以後就是銀行家了,可別錯過機會。”

丁靜宜的語速有些快,在丁靜宜的印象中,銀行裏的人都是些精於算計,過著體麵富足生活的人,她說這話是很有意味的。丁靜宜人長得漂亮,從來不乏追求者,在一年前被同校的一個叫柯建生的男生追得很緊。他的父親是政府議員,在社會上有頭有麵。其實,丁靜宜真正喜歡的是她們同在一個劇團的林哲夫。

那天晚上,徐一萍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同懷如茂仍然坐在那塊大石頭上;他一直在講,而她全神貫注在聽,但江水漸漸地漫了上來,漫到了他們的腳下。她心頭好著急,心想難道要馬上離開岩石嗎?她有些舍不得,就隻剩一個故事就講完了,但怎麼水就要淹著他們了呢……

繆劍霜到達橋鎮的第二天,就去了懷家大院。

可能是懷家故事的吸引,讓繆劍霜有些興致勃勃。隻是在懷穆春開門恭迎他大架光臨時,才發現繆劍霜是獨自一人前來的。

繆劍霜讓轎車把他送到了懷家大院門口,但並沒有急著進去,他站在門外往高牆內的樹林望了一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上前自報家門,讓懷家的人慌亂不已,因為他們想這麼大的官一定是前呼後擁的景象。

宴席中觥籌交錯,桌麵上的菜品極盡心思,好像準備了百年,專門為等待繆劍霜的到來而精心準備的。

本來,繆劍霜是想清清靜靜地來這裏,就像老朋友一樣,一壺清茶足矣。所以,當眾人——那些橋鎮的大小人物都坐在一張寬大氣派的圓桌上的時候,所有的故事又回複到了現實當中。彼此的敬意變成了客套,傳奇的距離僅僅隻是一個禮節性的微笑,賓客間那種細微的情緒在團團的和氣中散開、彌合、浸溢……

他突然有些恍惚,之前聽過的那個故事仿佛被打斷了,怎麼也重新接不上頭緒來。應該說,在繆劍霜進入懷家大院之前,他一直是在故事裏的。

就在大家吃得高興的時候,正好有一道雲腿燉乳鴿送上來,繆劍霜開始了侃侃而談,他說過去一般在殺鴿子的時候要用銅錢套在鴿子的嘴上,將之悶死,據說鴿子才鮮嫩,其實不然,按照這樣的方法必然讓鴿子血液阻滯,燉出的湯也會混濁不清,而按照一般的宰殺方法更好,湯色清澈純正,味道鮮美,過去的做法隻是人雲亦雲而已。

眾人點頭讚賞,其實大家心裏也在盤算;他這樣的表述算不算敞開心扉,是不是借這道菜在說他將有整飭鹽業的思路,因為此人在中國鹽業界算得傳奇人物。就在大家猜測的時候,繆劍霜話峰一轉:

“這燉乳鴿用的是正宗的雲南宣威火腿,而做火腿用的鹽正是橋鎮所產,鹹頭大,味純正!”

好像是個噱頭,但讓在場的人很是開心,桌上一陣熱議。

說了一陣歡喜的話,其實細心的人已經注意到繆劍霜已經把話題轉到鹽上麵來了,便聽見他繼續說道:

“我上午去看了好幾家使用的蒸發壁,效果不錯,這個新技術很值得推廣嘛。”

懷穆春就把兒子懷如望搞蒸發壁推廣的事情給他講了一遍,繆劍霜邊聽邊不停地點頭,好像受到了不少啟發。可能是因為酒的原因,繆劍霜的話也多了起來,剛開始的拘謹鬆緩了下來,繆劍霜這時說道:

“剛才我看到大廳裏的一副對聯,上麵寫的是——春雲夏雨鹵聲遠,虛穀浮嵐梅花香,很有意境嘛。但是要鹵聲遠,就得好好推廣鹽業新技術呀。”

趁著酒興繆劍霜就擺開了,比如他說為了衛生健康起見,今後應該用機器壓製磚鹽來取代巴鹽,用鋼板平鍋來取代圓鍋小灶,還有電氣推鹵也應該運用在鹽井上。為了提高生產效率,在燃料上可以考慮在鹽場設統購機構,將煤炭和生產鹽的器材實行統購,降低鹽商的采購成本……

說到興奮處,繆劍霜便透露出這次來還想在橋鎮試點,搞一家模範鹽廠,而剛才講的這些新技術都要在模範鹽廠中實施。懷穆春一聽,突然感到這些想法跟兒子懷如望的思路怎麼如此一致,沒有想到繆劍霜的眼光如此獨到,思想如此開明,便說道:

“繆局長,明天我帶你去看看鹵元井。”

第二天,懷穆春就陪同繆劍霜去了鹹草坡。

但在看了鹵元井後,繆劍霜突然說道:“懷公,這口井我在二十多年前就來看過!”

懷穆春震驚得張大了嘴巴,不知所措。繆劍霜笑了笑接著說:“當年我是陪同丁恩先生來的,當時我是他的秘書,這口井當時還是口廢井,您還記得嗎?”

這樣一說,懷穆春也記了起來,眼前這位幹練的高官原來就是當年那個還略帶青澀的不怎麼起眼的年輕人;如今看來,他同懷家還真有些緣分呢。

繆劍霜很感慨:“懷公,要是橋鎮能有一百口這樣的井,吃鹽的事就真的變成小事了!”

說出這句話,繆劍霜心裏卻是另一番滋味。像橋鎮這樣的地方,雖是西南最重要的幾大鹽場之一,卻一直延續著古老的引岸製度,劃地供鹽,嚴禁自由買賣,販賣私鹽將被嚴懲,而一般的鹽商也未必輕鬆,他們必須繳納很重的稅賦,稍微年頭不好,還常常出現入不敷出的情形,情況往往是苦不堪言。但隨著抗戰的來臨,戰事節節敗退,大半江山淪陷,鹽業陳法早該廢止。眼下鹽食供應緊張,如果這一切不改變,國家將麵臨更大的危機……

兩個人望著橋鎮的山水,都有些心潮起伏。

“這些年變化太大,這次我到橋鎮,看到的是廠岸凋敝,鹽商們都活得不易。”繆劍霜說。

“是呀,我看這《鹽法》也該變一變了。”

“從古至今,變法者沒有什麼好下場,哈哈哈……”繆劍霜的笑聲中有幾分自嘲。

“之前您的很多做法川商都是比較擁護的,就說新川鹽濟楚吧,對其他鹽場開征楚鹽貼費,每擔一角,然後用來補貼我們川鹽,補得還不少,每擔就補貼了一元,到了湖北也能跟淮鹽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