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6(1 / 2)

簽名的事一完,他們幾個送貨人便跟著古裏兄到帳房去結帳領錢。我從沒想要過問花家生意上的事,有古裏兄撐著,多問也是無益。我與古裏兄咬耳朵算帳,盡量躲在左廂房裏將貨來貨往的帳目弄清楚,左廂房是我和古裏兄每日簽名、審閱單據的地方。送貨人大多是遠道而來。而接貨人全為本地人,他們輕易不會進入左廂房,他們要去的地方隻有帳房一處。我從上午日頭旺盛時坐入廂房,為了使所有帳目算正確,我必須在左廂房中神清思靜坐定坐久。我推開喝幹的茶水,並無惡意地斜目看著送貨人手裏捏著的單據。這些單據不久將變成花家經濟上一筆豐厚的收入。我這可是一種眼光,思想活躍或思想死板的人,意誌堅強或感情脆弱、表情呆滯的人,他們都希望自己具有這種眼光。我用手按耳隔開門外陣陣聒噪聲。鉛筆剛剛削好。桌上貨單太多。多厚的一疊貨單嗬,在未簽字以前我仍可以反悔,仍然有機會將送貨人逐出,讓他們兩手空空滾回老家去。要麼全都停下來,包括我自己的思想波動和別人的思想波動。要麼再喝點茶,將胃腸弄熱。多厚的單子嗬,可它們都是金片子。我對進房來的送貨人說:“貨是老貨還是新貨?”又對古裏兄說:“你推薦誰去接貨了?”古裏兄回我說:“接貨的都是熟人。一月之中這些人有好幾趟要跑的,人不熟怎麼做得來這種差事。”第一眼望去,桌上貨單就像耀眼的黃金薄片。一位送貨人對古裏兄(不對我)說:

“我以後替你們運點老貨來。”

“什麼貨呢?”古裏兄問。

“去我老家帶點老貨給您,”送貨人說,“送點家鄉的老辣椒來。”

“你老家出不出製香原料?”我說。

“老家出老辣椒。”

我回頭問古裏兄:“他送的老貨就是辣椒?”

送貨人從人堆裏走出來,站上一步,說:“我家鄉的辣椒最出名,貨也最老,以後有機會送點過來。”

我說:“我不懂你說的。我們急著要進好的製香原料。”

“老辣椒吃起來口味好,送來給你們嚐嚐。”

“我們還是要進製香原料。你這次已把辣椒帶來了?”

“下次準備帶來。”又說:“一準帶。”還說:“用船捎帶裝來,再多也行的。”

我眼望古裏兄……一個現實情況突然形成……就剛才那會兒,我坐入了左廂房內大書桌後麵的椅子裏。

“你以前是否也遇到過類似事情,”我請教古裏兄,“他們想下次帶辣椒來給我們。”

“是帶辣椒磨成的粉。”送貨人說著,側身看了看身後其他同來的人。金子般的策略。在同鄉人中尋找幫手。他們都表示同意。

我說:“製香原料在你們家鄉也有老的貨?來點老原料吧。我們家的香水最好用老的料子來做。”

“這跟那是兩件事。雖然都是大事。”

古裏兄聽送貨人如此說,在心裏也表示理解。貨單被簽走了幾張,又送上來幾張,書桌上單據未見減少。擁有簽字權的人,他們所承受的壓力主要來自於自己內心。我在簽單前常常改變坐姿。“他們的老辣椒我們到底收不收,古裏兄?”“用老辣椒碾的,收了也不吃虧。”“收了真是便宜了他們,古裏兄,”我說,“你吹什麼風,他們就有可能為你進什麼貨。”(無論如何,從他們家鄉來的辣椒是比不了製香原料的。貨單為何能成為金子,因為貨單裏有我們要的東西,也有送貨人要的報酬。)(“他們的原料也未必是老的。”)(“隨老爺說。辣椒是老辣椒,但事兒都要隨了老爺心願。”)我說:

“貨下船時可不能受了潮。”一船貨物從河邊台階一直抬上來,箱子底連地麵都沒碰著,就被裝上了幾架掛著“貨”字大旗的馬車,車把式們都像先前來的電工,都是高級車把式,或者說他們都像館子裏的老師傅,看路趕車如同看湯下麵條……(忙,真是忙,手執長鞭就如在手臂上圈著麵條兒,可以在人麵前靜得毫無聲音。)其實我所看中的好貨物都在車上擱著,坐在廂房內是見不到好貨的,長時間簽單據,見著的隻是單據上貨物的名稱和數量。“我想知道你們那兒的製香技術有多古老了。”“這話說得高明。”就像皇帝的年號,古老的東西都被年號圈著,這是清清楚楚的事實。我活得再糊塗也不敢否認這個事實。辣椒製香不知用的是哪項發明?聽我說到這,在場所有人的視線已經擦上了某條真理的邊。

可古裏兄說:那東西不能製香的。一行人慢慢把車趕過大街,車上香氣往四麵飄,香氣從這隻箱子飄到那隻箱子,從車尾飄向車頭。香氣最後被街上走動的行人一絲絲分解完了。要麼也像貨單一樣,裏麵包含有金子成份……我要上街走幾步看看,走幾步看看,我今天給簡秀登寫的紙條上有這麼一行字:“孤燈殘夢意難留,滴血如漿後事愁。”這張紙條上的字已經大得沒了邊。這紙條是供她學習用的。金片的含金量須高,字的模樣要大,在抹著油跡的牆前她刻苦讀紙條,讀的時間過久,頭腦裏壓力升高,雖然在紙上寫下了許多字,但到後來在簡秀登腦中隻剩下從海上眺望島嶼時所能得到的印象了。簡秀登見我整天坐在左廂房裏理帳簽名,幾天下來也沒寫多少張紙遞給她,心裏感到不快。她的右手正在臨摹我寫在紙上的字,寫久了,覺得字兒相似。用寫字的右手握筆,用空閑的左手捂住肚子。紙條上說:“在角鬥場上喜出重拳者並非總是凶惡之徒。那麼會是無賴?英雄立於台上,英雄與凶狂之人混淆,凶狂之人又與無賴混淆,無賴為大,凶徒次之,英雄再次之。”紙條上說:“無賴最大,其餘都是小輩晚輩、小小輩和晚晚輩。”“孤燈殘夢意難留,滴血如漿後事愁。”說:“桌上明光照三尺,胸間意氣越千年。”簡秀登捏筆的手兒沿牆上油跡往下扭動往上扭動,該識的字識了不少該思考的問題大多思考好了。紙條能與貨單摞在一起嗎?就是說,紙條能與金子穿到一塊放在她讀書的桌子上嗎?桌上擺著的不外乎是紙條、筆、燈、貨單這幾樣東西。我問送貨人:沿街一線……你們沿城裏街道跑來,聞沒聞夠原料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