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日頭照在廣袤無垠的土地上,傾瀉直下的陽光好像突然失去了可以使自己在大地上空自由進退的尺度,在高處凝結不動。我剛把那壺滾燙的茶水從手裏放下,卻又將它重新提起,所不同的是,這次取壺費了我不少的力氣。現在是我自出獄以來,在馬頭房內主事的第幾個月份了?說不清。日香現在一般已不直接參與接客,她現在的工作主要是去安排別的姑娘與客人會麵,這有點像坐堂指揮的意思。到底是什麼原因,使日香姑娘爬到這樣一個令眾美女眼饞的位置上去的呢,對於這,我也說不太清楚。我的記事能力已大為減退。是因為我或簡氏的推薦,還是因為日香對人耍了什麼手腕,或者因為她對馬頭房忠心耿耿,工作表現出色,才讓她順利謀取到“坐堂”這一職位的?對於這些問題我都無法從正麵作出回答。我的記憶已遭破壞,已到了忘人忘事的程度。可我依稀記著,我與日香的隱秘關係從來就不是在正當的範圍之內。
我讓茶壺尖嘴慢慢靠近我長滿胡須的嘴巴,從茶壺嘴倒出的水尚有點溫熱,水的細流貼著食道注入吃茶人腹中。夠細心的了。喝茶的每個過程,每道手續都被我仔細處理,我不會讓任何一個細節從手指間溜走。(這麼心細的一個家夥,如此心思縝密的一個人,怎麼就這樣容易將一些往事徹底忘掉了呢)。日香坐堂的地方,身後一圈,我叫人全部將其用黑漆給漆黑了。台前六根粗壯的蠟燭日夜燃燒,六條永不停息往空中攀爬的火龍把日香背後的黑壁映照得雪亮。我坐在台旁一角的椅子上喝茶。我剛才說過,對於用茶壺喝茶這種事情,我是很看重它的每一步過程的,處理此類雅觀之事,我可稱得上是細致入微、得心應手。手捧某隻泥壺品茗,是品嚐上好的茶葉麼,對吧,我說你把話說得煩不煩?你說起這些小事來怎麼就沒個邊,這麼長時間羅嗦下去。什麼?什麼什麼,現在日香姑娘已不接外來男客了,過去的不光彩經曆作為你眼門前的受辱標記……這事已經不存在了,不用去細想今後馬頭房裏人的狀況會有什麼變化,反正她和你,你們倆之間……我的腦子還記得人在生命曆程之中是有年齡這一樣東西的,有了年齡,就有年少與年老的差別,在我腦子裏,這一點差別可以跟天和地之間的遙遠距離發生聯想。我擺過頭,逃避戶外陽光刺眼,這樣強烈的陽光可以懾人魂魄,那次乘坐汽車,就是在去山裏的路途中,同樣光照四野的太陽光就曾洞穿車上窗玻璃,鑽入汽車裏麵,進而像一張張散發異味的傷痛膏藥,牢牢貼在了車內座位上每一個正提心吊膽去山裏參加剿匪行動的士兵胸口上。陽光使人受傷。陽光又知道從戰場上歸來的士兵,他們身上必定布滿了傷痕,所以它分發膏藥,護定士兵胸口,為士兵胸中永存的傷殘醫治。這一個關於戰爭傷亡和陽光的故事我從沒給簡氏和馬頭房內其他姑娘講過。我抽不出時間來,我也沒心思往戰爭故事這上麵擠時間。
像我剛才說的,我現在倒是極為關注自己跟日香在年齡上存在著明顯差距。要是講講驚險的戰爭故事,便能消除因年紀上的老少問題而出現的影響的話,我倒是很願意為此花費一些時間,給日香講講故事,雖然我年歲大,時間已經不是很充足,在用時上不能過於浪費。但我仍然想浪費一點時間,想抽調出一些我的寶貴時間,來給這位未經事的、除了隻能說清自己所受災難而對世間其他人所受痛苦一無所知的坐堂小姐講講慘烈的戰爭故事。接下來幾天,幾乎天天都是如此,我輕輕拖著她走進那間房間,在裏麵兩人先是悄無聲息閉上一會兒眼睛,這是為適應房間裏暗淡無光的環境,等眼睛恢複視力,我們才有所行動,喝茶的泥壺裏總還帶著幾口變涼的茶水,我回身取壺……講故事的時間應該到了。每一次講故事所用去的時間基本相等,一樣多,這已經被固定下來,變成很有規律的一件事,已成了一個習慣,這樣做能讓我暫時忘卻自己現在的困難處境。基本上是這樣,一是用心做事,二是努力分神。日香等下麵水跡稍幹,便挪動身體,回到床上原來的老位置上。她這是故態複萌,回歸本性,但必須加上我即將要對她講說的許多故事。幹枯的泥壺中沒了一點水分,鬆散的被熱水泡透了的茶葉相互纏成塊兒沉在壺底。現在這把壺已成為一件靜物,被擺在進門處一張靠牆的半彎半圓小桌上,在上麵講故事的人和在底下聽故事的人,他們的上身還都穿著剛才在外麵廳堂裏穿的那幾件衣服,顯得衣冠楚楚,儀表堂堂,但在身下此刻兩人正在交尾。是交椅?什麼?是想坐上某把交椅。日香在底下說,你這會兒……叫我怎麼壓得住呢。
戶外此時是一片有光無影的紅太陽海洋,而我在房間裏卻沉入了女人海之中。我們倆擔心門縫外有人窺視,日香這扇房門,上麵細縫密布,漏隙頗多,不管是馬頭房裏哪一個人,隻要留意我們,見我與日香同時在廳堂黑壁前起身離座,再尾隨我倆至日香房外,通過門上細隙,便能聽到房內動靜。於是經過我倆商量,決定采取防衛措施,每次事畢,不再拖延時間,我會手握掃帚,走出房門,到與廳堂遙遙相望的走廊裏或到露天院落中,在那兒,我佯裝掃地,將馬頭房內每個角落、每一個人用眼掃一遍,看看有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沒事了,就高喊坐堂小姐在哪裏,裝作孤獨無助的樣子,請她把留在房裏桌上的泥壺給我送來,日香必定會在門裏虛應幾句,然後撥動門閂,發出格裏格達響聲,這門閂聲音一直要傳到走廊中,傳到日香坐堂的廳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