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55(1 / 3)

在院裏曬場上飄揚的旗幟已變成什麼顏色了?這可不知道。但升起旗幟的那根長長木杆是什麼顏色卻還記得,它粘上了一點褐色,粘上了一點枯黃色,像被遠遠的煙火烘烤過,有些枯焦,這根家夥從前就是這副模樣,所以一直不會忘。一家之主不管自己家中發生了什麼不幸事情,在自家院裏走幾步,這應該還算合情合理。時間合乎情理。正在緩慢改變顏色的還有時間。杆上旗幟用布匹來製成,經過一段時間的日曬雨淋,旗幟的實際狀況究竟如何了。有人想在此時,乘沒人在場,打上一個小小的甜蜜瞌睡,那人的眼皮慢慢閉合,從眼縫中看外界,世界變成了一根細線條,眼光沿著一個方向滑入深淵,有人想睡上一會兒,這人可以是古裏兄,可以是洪梨,可以是肝肺都已壞了的少爺,可以是院裏所有出賣勞力幹苦活的傭人。以上諸人在睡前出現類似狀況都屬正常,唯有簡氏不一樣,像這類情況……眼光在一條細線上滑行,然後視力忽然消失……像這類情況在她身上發生……為簡氏治病的醫生已做出明確解釋:這便是某次暈厥的開始。那幫替奶治病的醫生說過,這就是一次暈厥的開始,在進入夢鄉以前,從眼縫中視物,物體原形不應該發生變化,即使出現了一定數量的線條,這些線條也隻能是物體周邊的輪廓線,它們的結構都比較簡單,一般不具有迷惑人的魔性,每條線若都是歪斜的……就像從線團裏抽出線頭,歪歪扭扭散落一地,又同時是睡覺人視野中的每一個角落……醫生說,這肯定就是某一次新發生的昏厥了。

簡氏派人向院中其他成員打聽,問他們平時是否有此類情況發生,可大家要麼就是順著醫生的說法,說從未有過,要麼就對打聽者笑笑,搖搖頭,不說什麼。是應該不說什麼。應該什麼也不說。醫生也不應該將此病症當作一個真實的事情來說給簡氏聽。況且事情究竟怎樣,病情是否真實,城裏的庸醫哪能說得清楚。其他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照樣讓自己昏花的眼睛躲在眼皮後麵,觀察模糊的東西,憑著嗜好去確定什麼,修改什麼,甚至去闖點禍出來,這僅僅是一種觀察和思考的過程,應當無拘無束。按照簡氏翻看日記得出的結論,有一輛雙輪板車被停放在簡氏住房的裏院空地上。在板車旁邊堆著許多磚塊和長短不等的廢木料。簡氏早晨起床見院裏有一輛板車,車旁還堆放著磚、木等雜物,仿佛記起什麼事來了,她轉身進屋,讓丫環打開抽屜找日記本,丫環把日記本打開,放在桌上。簡氏看一頁,翻一頁,不久便知道門外的車和廢棄雜物應該怎麼處理了。她合上日記,走出屋子,朝傭人說,去,叫人去,多叫幾個人來,日記上寫著呢,這些東西都必須被運到後麵猴舍那兒去,就用這輛板車來運,這活兒一天可以做完的。傭人們來了,聽了簡氏吩咐,大家都不懂這麼做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呀,奶?猴舍那邊需要這些東西。可這都是些早已報廢了的破舊貨物,奶。是些舊貨,但對猴舍來說,它們就是極有用的東西了。奶,是誰說這些破舊東西放在關猴子的籠子裏會被派上用場的?“我說的,”簡氏有些火了,“是我在日記裏說的。不信你們可以進我屋裏去翻日記看。”說完,簡氏真要讓丫環帶著這幫傭人查看日記內容。傭人們這時才都說不了不了,我們信奶說的,我們信,我們不識字,看不懂日記,但我們相信奶,這一個家現在全靠奶來支撐了。到了傍晚,要運的東西都被運到了花家大院關猴子的鐵籠子附近,東西不多,但板車僅有一輛,所以運得很費時。

隔了一夜,天剛亮,昨天過來運磚頭木料的原班人馬又聚集到了奶住的裏院空地上。簡氏昨天忙了一天,身體乏了,夜裏睡得像頭死豬,早上起來渾身輕鬆,但她有點忘了,當推開門,見院子裏聚了許多下人,有點不解,簡氏對這麼多做傭人的表示出了自己的困惑。可當她見到傭人中有人手扶那輛板車,似乎想起了點什麼。眼熟,她說,這輛車怎麼覺得眼熟。傭人告訴她,這是昨天運東西的那輛板車,東西都已放在籠舍那兒了,今天怎麼弄,奶?簡氏想起來了,她突然返身回屋,過了一會兒,走出屋子,看著大家,心中有點歉意,“我現在還不知道咋弄呢,因為我昨夜睡得早,沒在日記裏寫這事兒,沒寫,所以不知道咋辦。”有人躲在人群裏高聲向簡氏獻策:就用運去的磚木等舊材料在籠舍裏為猴子搭建個假山吧,讓猴子有空就爬山玩。簡氏覺得此想法不錯,可以試試,但事情先得在日記裏寫一寫才行,今天寫日記,明天翻看日記時就能發現這個記錄,然後就照著辦理。傭人們聽簡氏吩咐,紛紛散去,途中大家都覺得奶的腦子肯定沒出毛病,思維正常,隻是今後萬事都得寫了再做,確實有點不順,別扭,但好處也有,許多事情有了記錄,來龍去脈一目了然,過了好多年仍能將它們查清。

過了幾天,院裏這批傭人照著簡氏指點,循著前幾天運磚木雜物那條老路跑到猴子籠舍跟前。在那兒,大夥兒用幾天功夫,為猴子搭出了一座磚木結構的假山。說它是山,其實隻能說它僅僅有一個山的外殼、山的架子而已,是山的一個虛形。而且整座山模樣十分難看,其中三麵的形狀,它們的結構凹七凸八混亂不堪,像是狗用牙齒啃出來的,剩下一麵從頂到底,光溜一氣,也像被一個笨蛋剛用快刀削過。一個人咽氣不久,躺在床上,他還沒睡進棺木中。什麼?是假山已經形成。什麼?反正鬼話一多,大家反倒著急起來。在搭假山的時候,大家並沒聽見奶說出在日記裏這座山的具體建造標準是什麼,怕奶後悔,發現與日記裏的山比照下來有誤,顯得不一樣,怕奶會叫大家將山拆毀。拆毀已建成的磚木結構假山。拆了,重新再建造。院裏傭人開始為此事擔憂。猴子們見山兒已建成,它們歡騰,日夜鳴叫。可對於這次造山,奶卻沒去想那本該死的日記裏麵關於假山的任何一點提議,在這事上,簡氏和院中猴山建造者們似乎都變成了行為舉止上的絕對自由者。可事情的發展最後打破了他們的自由美夢,因為造山造得過於自由、輕鬆和愉快了,致使在山的結構上出現了問題,當然首先是造山的材料有問題。傭人們把長短不等的舊木頭相嵌在一塊塊磚石之間,這些舊木頭已十分枯脆,極易斷裂,在木頭斷裂處,根根尖刺鋒利如劍,猴子在山上玩,幾天下來便有幾隻猴子被木刺戳穿肚皮,被刺穿肚腹的猴子最後隻有死路一條,而更多猴子被枯脆易斷的舊木頭刺得遍體鱗傷,有的猴子受了傷,就靜靜趴在地上不動,等傷口愈合,這些猴子後來大多都沒事,有的受傷猴子雖然疼得哇哇叫,但仍然四處奔跑不停,體力損耗過大,抵抗力明顯下降,傷口又碰了髒東西,開始感染,所以有幾隻猴子是慢慢病死的。昏花暗淡的眼光順著物體外沿線條跌入穀底。忘了去翻看放在抽屜裏的那本日記,日記裏是否有關於建造猴舍假山的文字記載呢。日記裏寫有關於此事的標準操作辦法?猴子死亡。日記本原封不動被放在書桌某隻抽屜裏,幾天了,沒人去碰過日記,沒人去碰過、讀過這本聖經,在聖經上麵已落下一層薄灰,灰上印著小蟲爬過的足跡。猴子死了一批,死亡的猴子後背朝天,腦袋向下耷拉著,朝下的軟腹部……木頭刺刀正是從這兒進入猴子體內……朝下的腹部之上戳著舊木材,一根根斷裂的木頭挑著死猴子,就如同漁民用鐵絲挑著一條條魚在太陽底下曬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