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總是這麼一天一天過下去的。
姥姥每天得早起到鎮上開店賣早點,葉翼是絕不敢一個人睡到天亮的——她對黑暗總是沒有理由地覺得害怕,又或許是習慣了姥姥在身邊。反正也得去上學的,與姥姥同路,隻是比以前起得更早了。淩晨四點多,雖說是早春,卻仍是冷的緊咬牙關。如果碰上下雨天,更是苦不堪言,鄉村的小路本來就泥濘,這一下雨更像泥塘了。
清明前後,一直下著雨,細雨紛飛,就那些雨絲伴著飄零的花瓣,是極美的,卻因為不耐煩那麼陰沉沉的天空,雨也下得不幹不脆,沒完沒了,像小家碧玉鬧別扭似的,扭扭捏捏。葉翼從來就知道自己是無法成為很溫柔的那種人,她討厭溫吞,做人就該爽爽快快地,下雨也得下暴雨,痛痛快快地來,痛痛快快地去。
葉翼這幾天都是拖著半濕的身子回校,在莘莘,像她這樣出現的人真不多,頭戴鬥笠,身披透明雨衣,腳下踩一雙沾滿泥土看不出顏色的球鞋,卷起的褲腳濕透了,同樣粘著斑斑點點的泥土,每次腳踏在被雨水衝刷得更幹淨的校道,她就有著莫名的小小的幸災樂禍的心情,在雨中頻繁地回望校道上她留下的梅花印,有時玩心一起便在道上歪歪斜斜地走著,不一會便遍地開花。葉翼看到那個清潔阿姨在屋簷下朝她瞪眼,吐了吐舌頭撒腿就跑。
回到教學樓,她跑進最角落的那個洗手間,解下鬥笠和雨衣掛在門後麵的掛鉤上,然後就著水龍頭衝洗著鞋上的泥巴,最後解下辮子,理了理半濕的頭發,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才滿意地轉身跑向課室。
放學後,她跑去那個洗手間角落的時候,發現鬥笠和雨衣不見了,找遍了整個洗手間,一扇門一扇門地打開看後麵的掛鉤,最後她垂頭喪氣地走出洗手間,撞到正在拖地的清潔阿姨,她古怪地看著葉翼,笑得讓葉翼打了個哆嗦,飛快地跑開。那清潔阿姨在身後看著滑倒又馬上爬起來狂奔的葉翼,大笑不已。
葉翼跑了老遠,突然靈光一閃,想起那些梅花印和屋簷下那個瞪眼,自嘲了一下,瞧!報應來了!
其實,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丟鬥笠和雨衣了。第一次帶鬥笠和雨衣來上學的時候,翼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的不一樣,雖然莘莘不全是有錢人,也有窮人家的小孩,也有穿戴雨衣的,隻是,她們都打著漂亮的小花傘,踩著五顏六色的雨鞋,像那一朵朵開在雨天的小荷花,好看極了。家裏從沒見過小花傘,更沒見過雨鞋,葉翼是個土包子,家裏的鬥笠都是姥姥織的,雨衣也是透明塑料袋剪貼而成的,那一刻她難以形容的羞愧,於是她把鬥笠和雨衣扔在學校的某個角落,放學後是淋著雨回家的,結果感冒了,半夜高燒不斷,把姥姥折騰了一夜,喝了薑湯——平時很奏效的藥湯,這回反倒不靈了,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又吐又瀉,最後她軟趴趴地俯在姥姥背上,模模糊糊之間,姥姥敲開了村裏唯一一個大夫的診所門。那天夜裏,她感覺倒姥姥顫抖僵硬的脊背,翌日,看到姥姥更加深陷的眼睛,那時她就知道自己病不起,虛榮心不是她這樣家庭的人該有的東西。
第二次,是鄰班兩個男生和女生的惡作劇。他們把她的鬥笠打水瓢一樣扔進了驪湖,把雨衣掛在蘭花樹上。那透明的雨衣在風中搖曳,一群學生站在走廊唧唧喳喳的,她扒開人群,看到了那件殘缺不成形的雨衣,麵無表情地轉身奔向驪湖,在眾人的驚呼中跳進了驪湖,遊到湖中間撈起了那頂濕透的鬥笠,她爬起來的渾身都滴著水,眼睛卻比這春末夏初的寒氣更冷,她盯著人群中那兩個笑得最歡的小男生,一聲不響地上前扭成一團,打了起來。那可真是解氣的一架,打得毫無章法可循,葉翼也真是氣瘋了,她的狠勁可把那兩個男生還有一堆圍觀的學生嚇壞了,誰也忘了勸架,都傻愣愣地看著,直到一聲怒吼:“你們在幹嘛?都反了?”科主任站在人群中怒視,然後他們都被請進了科室。翼沒有把鬥笠和雨衣的事說出來,隻是坦言是自己先動的手,氣得科主任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氣得口不擇言地發誓要她好看,然後就讓他們回去等處罰的公布。奇怪的是,這事到了上頭,硬是被壓了下來,莫名其妙地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她被罰打理生物園一個月,去了才知道那根本是個荒廢的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