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呂中貞的青春時光,是伴隨著牙疼度過的。
第一次害牙疼正是十八歲。那一年與她同歲而且十分要好的蒿子定了親,有一天晚上再到她家玩時,她娘呂牛氏看一眼兩個毛嫩丫頭,一邊撚線一邊說:“唉,俺家大霜也得找個上門的啦!”大霜是呂小貞的小名。這時候蒿子便瞅著呂中貞哧哧笑:“倒頂門,丟死人。”呂中貞的臉便騰地紅透,耿著脖子說:“俺不要上門的!俺不要上門的!”呂牛氏停下手看看閨女,再看看蒿子,歎一口氣道:“誰家不想送閨女出門子,可是俺跟人家不一樣嗬。”蒿子情知自己說錯了話,抬手指著自己的嘴道:“嬸子,俺這裏是個臭糞筐,俺到河裏洗洗去!”說罷爬起身就跑了。呂中貞看著同伴留在門外的一片黑暗,圓乎乎的小臉上淚流滾滾。然而呂牛氏卻不勸她,仍舊坐在那兒撚線。線鉈子滴溜溜地轉,轉,在如豆的燈火下轉成一穗虛白。
這天夜間,呂中貞的牙開始疼了起來。她知道,這是讓心火烤的。她躺在自己的屋裏反反複複想,越想越感到委屈:為什麼人家都不招上門女婿,偏偏我得招上門女婿。倒頂門,丟死人。姑娘都是一樣的姑娘,可要是打算招上門女婿,那你就掉價了,麥子成了秫秫,秫秫成了狗尾巴草了。這不是嚇唬自己,是有真人真事來做證明的。村後頭的支玉蓮,相貌可以說百裏挑一,因為無兄無弟爹便給她招女婿,一招招來個三瓣嘴。新婚之夜小夥子們去聽房,在窗外用豁子才有的語言齊聲喊叫:“飛(吹)燈!飛燈!”,羞得支玉蓮要尋死自盡。雖然是相貌懸殊,那豁子還覺得吃了虧,說自己一個堂堂男子漢,改了姓倒頂門實在窩囊,整天對支玉蓮罵罵咧咧。想起例子,呂中貞的心火便更旺了,那兩葉肺也成了風箱,呼哧呼哧幫忙煽動,結果那火苗子直竄到牙床上,燒得大牙小牙全都騰騰跳動。第二天對著鏡子看看,兩腮全都腫了。娘看了看說:“大霜你甭恨我,要恨就恨你爹,誰叫他非要去當兵挨槍子呢。他要是聽我的話不走,這會兒我早當婆婆當奶奶了,還用招外姓的雜種羔子到咱家!”呂中貞聽娘這樣說爹,心裏更是生氣,牙便也疼得更加厲害。她的兩手無法幹別的,隻能去緊緊捂住那些生了反叛之心的牙齒。捂了三天三夜,牙疼是輕一點了,但有一顆牙異常鬆動,像剛剛栽下尚未紮根的樹苗,忽而倒向裏忽而倒向外,呂中貞知道它沒救了,索性拿手一撕,那牙便到了她的掌中。
呂中貞看看這顆離開了崗位的牙齒,心裏十分傷感。要知道,這是在她小時掉完奶牙之後掉的第一顆成人牙齒。這顆牙本來應該忠實地站在她的牙床上,每天幫她磨碎那些粗糙的食物,直到她進入老年之後才光榮退休的,可是如今卻在她十八歲的時候早早地掉了。呂中貞想,這不怨別的,就怨自己的命不好:誰讓自己生下來隻有一個寡母呢?生在這種人家作閨女,不招上門女婿還能有什麼辦法?唉!
呂中貞動一動舌頭,清晰地覺出了她口中的異樣:本來結結實實的上下兩圈牙牆,此刻卻在左下方有了一個缺口,就像初毀的城池,像將潰的堤壩。這缺口觸舌驚心,讓她對未來的人生感到十分惶恐。
她捏著這顆牙齒走到屋裏,揭開床上的破席,從角落裏摸出了一個玻璃瓶子。這瓶子是個廢棄的藥瓶,不大不小,裏邊盛著一些小小的牙齒。這是呂中貞當年掉下的奶牙,現在一顆不少地都在這裏。還是在她掉了第一顆奶牙的時候,娘就將這個瓶子給了她,讓她把掉下的牙收好。娘說,人如果能把一生中掉的兩茬牙全都收好,那他就能在老了的時候長出第三茬牙來,返老還童。呂中貞小時候對這說法深信不疑,於是掉一顆收一顆,她的童年都留在了這個瓶子裏。現在開始掉第二茬牙了,呂中貞還是相信這種說法。她決定,從這第一顆開始,還是要一顆不漏地收齊。她想,我的命不好,在今後的幾十年裏用心收藏自己的牙齒,也算自己的一種修煉吧。我認真地收藏,好好地修煉,能換來個返老還童,那不是天大的好事?
呂中貞擰開玻璃小瓶的蓋子,將手中的牙齒投了進去。她將蓋子擰上,握著瓶子晃晃,牙齒撞擊瓶壁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聽著這種聲響,呂中貞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在呂中貞疼掉第一顆牙半個月之後,呂牛氏便找本村善於說媒的二咣咣,讓她給閨女找上門女婿。二咣咣聽了,“咣咣”地拍著胸脯說:“嫂子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找個稱心合意的,來給你當兒養老送終!”呂牛氏知道二咣咣好吹,謹慎地說:“你甭光是拿著胸脯子當大鑼敲,得實打實地給你嫂子辦事。你要明白,俺這下半輩子全拴在你嘴上了。”二咣咣還是“咣咣”地拍胸脯:“嫂子你放心,三天之內我領人讓你看,你看中了就點頭,看不中咱再另換!”呂牛氏就放心地回家了。回到家跟閨女說了這事,閨女“哼”了一聲說:“不知來個豬,還是來個驢?”呂牛氏說:“你甭光往孬裏想,說不定二咣咣能牽來一匹高頭大馬!”呂中貞冷冷地說:“高頭大馬?也不量量咱家的門坎兒有多高!”呂牛氏知道閨女心裏難受,也就不再與她爭論,該幹啥幹啥,靜等著二咣咣的消息。
第二天晚上,二咣咣果然回訊兒了,說自己“馬不停蹄”跑遍了南鄉的十八個村子,終於在戴家溝找到了一個願意上門的。這小夥子今年二十一,家有兄弟五個,他爹決定讓出來一個。呂牛氏問小夥子長得怎樣,二咣咣說:“人高馬大,可受看呢。”呂牛氏一聽正合了自己的希望,心裏暗喜,便問什麼時候相親。二咣咣說:“定好了,明天過來。”呂牛氏喜上眉梢,立即吩咐閨女做好準備。呂中貞說:“還有啥準備的。”
呂中貞嘴上冷冷的,心裏可是開了鍋。她想,這畢竟是終生大事,是我第一次相親呢。買了牛驢回家,不合適可以換換,找來男人卻不能換,一過就是一輩子,哎喲喲喲……想麼這裏,她心裏便像開了鍋一樣。這鍋開水,到夜間沸騰得更是厲害,直讓她的一顆心化成氣體,輕飄飄地逸出窗戶,飛出村子,想到戴家溝早早看一眼那匹高頭大馬。可是戴家溝的路她不會走,所以那顆心走了一夜也沒有走到目的地,隻好在天明時分又回到她的胸腔,繼續受著蒸煮。起床以後,她盡一切努力開始打扮自己:辮子梳了三遍,弄得油光水滑;臉洗了三遍,每遍都打了胰子;搽上雪花膏後,拿鏡子照了又照。覺得臉上收拾好了,這再去換衣裳。拿過床頭上的包袱,將裏麵的兩身褲褂做了無數次的比較之後,才決定穿那身哢嘰布學生藍的。鞋呢,穿繡花的當然好,可是她沒有,隻好穿絎了鞋頭、稍新一點的那雙。娘這時做好早飯,過來檢查閨女打扮的效果了,上看下看沒出毛病,便來了個錦上添花:屈起食指拇指,在閨女的眉心夾出一道紅痕。呂中貞知道,這是女人不點胭脂卻勝似胭脂的一種化妝,有了這道紅痕,便讓女人有了楚楚動人的纖弱。呂中貞拿過鏡子照一照,果然好看許多,一陣興奮與羞赧上來,那兩個腮蛋便也響應成暈紅。
天到東南晌,二咣咣領著一老一少進了門。呂中貞母女倆四道眼光急忙往小夥身上掃,見那小夥果然是人高馬大。可是再細看就看出毛病了:他那雙眼睛仿佛有分工,其中一隻瞅著你,而另一隻卻斜挑著瞅向空中像是觀察天氣。呂中貞心裏那口鍋一下子熄了火,臉上不再有一絲兒熱氣,轉身走到屋裏不再露麵。呂牛氏似乎對小夥的眼睛並不介意,仍舊熱情似火地招呼人家。她抱出凳子給老頭,然而老頭卻不坐,隻是端著煙袋四處去瞅。他瞅瞅兩間破草房,瞅瞅空空如也的豬圈,再瞅瞅屋裏的破爛家什和儲量可憐的糧囤,下巴頦越來越長,最後整個兒耷拉在了胸脯上。二咣咣看他臉色不對,上前陪著笑臉想說話,老頭卻向他發言了:“二咣咣,俺真想抽你這張破嘴!俺把俺兒送出去倒頂門,圖的啥?不就圖人家有些家底兒嗎?這裏算個啥?——要飯的磕倒了,窮屌著了地!”說罷,他向兒子一揮煙袋:“走!”那個高頭大馬便跟著爹走了,走時,一隻眼看爹的後腦勺,一隻眼看天上的灰雲,就是沒有眼睛再看一下呂中貞。
呂牛氏早已氣得渾身哆嗦,這時跺著腳說:“聽聽,聽聽!‘窮屌著地’,他就這樣罵俺呀!他不願意就拉倒,可不該欺負俺寡婦娘們兒呀!”呂中貞冷笑一聲道:“娘,咱是屎克螂往尿罐裏爬,自找倒黴!”說罷跑到自己屋裏,將門反頂了,撲到床上大哭起來。娘在門外勸她,她不開門;娘又找來蒿子勸她,她也是不開門。
呂中貞這一哭,直哭了三天三夜。開始哭,是因為受辱;後來哭,是因為牙疼。疼到後來,又有一顆大牙掉下,讓上齶的牙牆也有了一個缺口。
呂中貞的又一次牙疼,是在蒿子出嫁的時候。
蒿子的婆家在四裏外的鹹家山,對象叫鹹為安,人長得不錯,隻是家裏窮一些。蒿子雖然有了婆家,卻沒有馬上出嫁的意思,她親口跟呂中貞說過,這事要等三年之後她滿二十一歲。然而就在十八歲這年秋天,蒿子卻急三火四催著男方把喜事辦了。她早早出嫁的原因,是不願出苦力抬礦石。那年村村“大躍進”,處處煉鋼鐵,紅星人民公社在雷公山區發現了一種黑乎乎的石頭,判斷其中含鐵,於是就在山外建起了無數座土高爐,大張旗鼓地煉了起來。支呂官莊的男女勞力無一例外,都遵照上級命令去了工地。年輕人由團支部書記支明祿帶領著運礦石,從早幹到黑,每天要在五裏山路上來回無數次。石頭死沉死沉,山路坑坑窪窪,蒿子與呂中貞結伴抬了一天,就膀子不是膀子腿不是腿了。第三天早晨呂中貞再約蒿子上工,蒿子卻躺在床上沒起。她摸著紫茄子一般的肩膀呲牙咧嘴地道:“我不幹了,死也不幹了。”呂中貞說:“你不幹,人家幹部能願意?”蒿子說:“你跟他們說,我病了。”呂中貞隻好自己扛著杠子出門,另找搭檔去了。兩天後,呂中貞按照支明祿的吩咐再約蒿子上工,蒿子卻說:“我知道,靠裝病是熬不過去的,我出門子吧。”呂中貞吃驚地道:“你想出門子?可你還小呀!”蒿子說:“我算瞅透了,這活兒再幹下去我就累毀了,就當不成新媳婦了。”呂中貞心裏酸酸地說:“那樣的話,咱姊妹倆就分開嘍。”蒿子搖搖頭說:“咳,分開就分開吧,實在沒有辦法啦。”呂中貞見她這樣說,隻好走了。到了工地,支明祿問她蒿子怎麼還沒來,她說:人家病還沒好呢。
二咣咣的工作效率高得驚人,聽說蒿子想出嫁,立即蹬著一雙瘦長腿來回磋商,沒過三天就把事情定了。支明祿得知此事老大不高興,在工地上批評呂中貞,說她警惕性不高,身邊出了逃兵也不報告。呂中貞心裏道:我就是沒有婆家,要是有婆家我也當逃兵,我也出門子。她向支明祿說:“當了逃兵怎樣?不當逃兵又怎樣?你看看,俺們天天抬礦石,人都快累死了,可是高爐裏都煉出些啥呀?一塊一塊的連牛屎都不如。牛屎還能肥田,可這些石頭餅子能幹啥,連壘地堰都不好用。”支明祿聽了這話,搓著腮幫子說:“我也覺著不對頭,想提意見又不敢。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呂中貞這天夜間,想想蒿子快要走了,得去買件禮物,所以等到天明便來到娘的屋裏要錢。娘說:“買啥呢?”呂中貞說:“買一把暖壺吧。”娘說:“買暖壺要一塊五六毛錢,這還了得?買個鏡子算了。”呂中貞噘著嘴說:“買個鏡子就不送了,留著照自己吧,照照咱有多小氣。”娘說:“噢,說這話呀?這話俺不聽。你說誰不想要臉?俺還想送金山銀山哩,可惜沒有!”呂中貞流著淚說:“娘,蒿子跟我從小要好,她要出門子了,我就連暖壺都舍不得送?”娘說:“蒿子家富,還能不陪送暖壺?”呂中貞說:“人家陪送歸人家陪送,咱送是咱的。”娘說:“你再怎麼說咱也不送暖壺,買個鏡子就行了。”說著就打開櫃子,拿出一張五毛的票子給她。呂中貞卻不接,說:“咱家也不是沒錢,政府發的烈屬補助呢?”娘說:“那錢能有多少?一月三塊,從前年才發的,攢了兩年,才把以前的欠賬還上。今年這才攢了多少?我跟你說吧,除了花掉的,還剩下十九。”呂中貞說:“還有十九,你就連一塊五也不舍得給我。”娘說:“這錢有用處,是留給你娶女婿的。人家上門,是兩手空空光棍一條,什麼不得咱來操辦?”一聽這話,呂中貞隻覺得頭皮發麻,奪了娘手中的錢就走。
走出門外,想想隻買一個鏡子真是不像話,便轉過身來打量自己這個破家。看到院門邊的一垛幹鬆枝,便到院裏取了扁擔繩子,出來捆成兩捆。她插上扁擔掂一掂,覺得不到一百多斤重,還不夠一個暖壺錢,就解開繩子再加上一些。這時娘走到門口看了看說:“你把燒柴賣了,明天你去拾草哇?”呂中貞跺一跺說:“我拾!反正我要買一把暖壺!”說著就蹲下身去,肩負著重擔往上起。她起了兩起都沒成功,最後咬緊牙關,使足全身的力氣,才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歪歪扭扭地走了。這時街上人來人往,誰見了她都有幾分吃驚。蒿子的爹百年孝正挑水,看見了她便問:“侄女,你挑這麼多鬆枝幹啥?看你壓得。”呂中貞也不答話,隻是歪著頭挑著擔走。
呂中貞的第一站是八裏外的馬石澗窯場。那個村建了個窯場燒紅磚,長年收購幹鬆枝,每百斤一塊二毛錢。呂中貞前兩年曾來賣過,但她一次隻挑六七十斤,從來沒有今天這麼重的負荷。呂中貞一邊走一邊想,我今天成了楊二郎了,也擔上兩座山了。她一步步走出村去,一步步感受著這山的份量。她想,如果我的腿下邊不是有兩隻平板腳擋著,那我就會像一根釘子一樣叫這份量摁到地底去了。現在,呂中貞就承受著山與大地的擠壓,渾身哆嗦著前行。終於,她哆嗦得再也邁不動腳步了,隻好將身子一歪,讓柴捆著地,自己伏在扁擔上張大嘴巴喘息起來。
歇了一會兒,再拾起挑子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終於捱到了馬石澗村外,看得見窯場了,忽覺得小肚子疼過兩下,一股熱乎乎的東西突然流出了身體。呂中貞扔下挑子低頭看看,那褲子已經濕了半截。她記得她的月事還不到日期的,沒想到今天就來了,這一準是當楊二郎當的。可是人家楊二郎是男的,不會有這種倒黴事兒。呂中貞看看自己的褲子,再看看窯場裏清一色的男人們,不由得淚水橫飛,抽嗒著鼻子哭了起來。哭過片刻她想起,在這村有個表姐,便決定找她救急。她從地上抓兩把幹土在褲子上搓搓,將尷尬處作些遮掩,便走進了村去。正好表姐在家,她借了一條褲子,要了一些舊棉絮,將自己收拾好了,這才回到村外,拚出最後的力氣,將那兩座山弄到了窯場。
窯場裏的男人也是吃驚。過秤的疤眼男人看看兩捆鬆枝,然後問她:“你有多沉?”呂中貞擦著汗水說:“你問我多沉幹啥,我是賣鬆枝,又不是賣人。”疤眼男人笑道:“你賣的是鬆枝不錯,可我看你挑得多,想犒賞犒賞你。”呂中貞問:“怎麼犒賞?”疤眼男人道:“先稱你,再稱鬆枝,鬆枝多出你多少斤,就一斤按二斤算。”呂中貞一聽高興了,嚷道:“行,那你快稱稱我!”這時,窯場的許多男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兒前來圍觀,有兩個青年自告奮勇抬起了大杆秤。呂中貞看看秤鉤說:“找個籃子。”男人們起哄說:“沒有籃子,你自己把自己掛上去!”呂中貞隻好用兩手抓住秤鉤。然而她的臂力有限,兩手抱著秤鉤努力了多次,都沒能讓自己懸起。男人們又起哄:“抄腿!抄腿!”呂中貞便害羞了,因為她見過那種稱法,是很不雅的。見她躊躇,男人們又拍著屁投起哄:“快點快點,一斤算二斤呀!”呂中貞急喘兩口,將心一橫,抬起一條左腿,將左手從腿彎裏穿過去,與右手並在一處牢牢抓住了秤鉤。與此同時,那個小身子便也倏地懸空,像個猴子似地倒掛在秤鉤上。呂中貞仰臉閉眼,她聽見了男人們的大笑,也聽見了疤眼男人的報秤聲:“九十九斤半!”她將一隻手鬆開,讓自己落到地上,紅著臉說:“再稱稱鬆枝吧。”男人們便將兩捆鬆枝一一稱過,一捆六十三斤,一捆六十八斤半,合計起來算算,草比人整整多出三十二斤。呂中貞心想,丟了一回人,但能多拿三毛八分錢,也算是值吧。等將錢拿到手,她便扛著扁擔,愉快地走向了去墩莊的大路。
墩莊是公社幹部住的地方,離馬石澗還有八裏。呂中貞來到供銷社,看見暖壺有竹殼的,有鐵殼的,便決定買個鐵殼的。鐵殼的也有好幾種,呂中貞心想,蒿子是我的要好姐妹,我不買便罷,要買就買個最貴的。看看最貴的標價一塊八,正好花光賣草的錢,便決定買這一種。她仔細瞅瞅,見這一種的鐵殼上滿是透眼兒,刷著綠漆,一邊還畫了一朵牡丹花,便喊過售貨員讓她拿來看。她聽人說,挑暖壺要放在耳朵上聽,便一個個地聽。可是聽來聽去,裏邊都是一樣的嗡嗡作響,便拿不定主意了。售貨員不耐煩地道:“聽什麼聽?裏邊還有唱戲的?”呂中貞隻好不聽了,指定了一個便去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