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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臘月十九這天,呂中貞決定去一趟省城。

這個決定是頭一天做出的。她一個人呆在家裏沒事,就看著牆上的掛曆,數算兒子白呂還有幾天回來。兒子在鄰鄉中學當老師,帶了個畢業班,平時很少有時間回家,所以呂中貞就盼望寒假中母子的團聚。她看看掛曆,這天是十九。看過一眼,這個數字突然把她的思路從兒子的歸期扯向了一個更為曠遠迷蒙的時段:十九年。

不錯,她已算過多次,是十九年了。

十九年的跌落。十九年的煎熬。十九年的苦盼。

一輩子沒有幾個十九年。呂中貞想,我這一生中,怎麼會有這樣的十九年呢?

她也明白,這與三十年前的那場運動有關。她的生命軌道,就是從那個時候被改變的。她身不由已地,迷迷糊糊地,被政治風暴和一個叫穆逸誌的人裹挾而去,直上雲端。

而後就是跌落,就是煎熬,就是苦盼。

“爬得高,跌得重”。呂中貞用自己的遭遇生動地詮釋了這句官場名言。十九年前,當她被撤銷一切職務領著私生子回家的時候,那真是把雷公山舉到麵前也遮不住她的滿臉羞愧!在墩莊下車後,她領著兒子磨磨蹭蹭,直到天擦黑了才敢走近支呂官莊。來到村頭,看到祖墳地裏暮靄沉沉,想起村人關於青煙的種種說法,她更感到了從雲端跌落的痛楚。她扯著兒子的手,一步步走向墓地深處,走到了爹娘的墳前。還沒等跪下,她已是淚流滿麵。兒子看看她不解地問:“娘你哭啥?”呂中貞說:“這裏埋的是你姥爺你姥娘,咱們叩頭吧。”

叩罷,兒子說道:“娘,你說我爹死了,他也埋在這裏嗎?”

呂中貞向兒子,同時也向躺在麵前的爹娘,向支呂官莊全村人解釋:“聽著,你爹姓白,在牤牛山的黑石嶺當兵。你剛生下來,他就叫‘五大’的人打死了,部隊把他的屍首送回了廣西老家……”

摸黑回到村裏,來到自家門前,呂中貞掏出多年沒用過的鑰匙想去開鎖,不料卻被蜘蛛網蒙了個滿臉。她看看兒子饑渴勞累的模樣,便收回鑰匙,擇淨臉上的蛛絲,決定先去二咣咣家住一個晚上。

二咣咣雖然是經多見廣,但還是對呂中貞母子的突然出現感到驚訝。聽呂中貞羞羞慚慚講了原由,他才點著頭說:“侄女,回來就回來罷!你看看戲裏書裏,人在外頭當官,當到再大,再老,也有還鄉的那一天!是吧?”

他讓老婆拿來煎餅讓呂中貞母子吃著,自己蹲在旁邊抽了一袋煙,然後問:“中貞,你回來的事,支明祿知不知道?”呂中貞說:“不知道。”二咣咣說:“得跟他說一聲。他是大隊書記,不知道這事還行?你娘兒倆得吃飯呀!”這時,呂中貞才得知,支明鐸已經考上了大學,支明祿又掌了支呂官莊的大印。她心裏難受,索性放下煎餅不吃了。二咣咣看看她這樣子,說:“你不好意思見他,我替你去說。”呂中貞感激地看他一眼:“二叔,麻煩你啦。”

二咣咣去後,很快便回來了。他說,他把呂中貞回來的事告訴了支明祿,支明祿冷笑幾聲,說了這麼一句話:“二咣咣,你問問呂大官人,明天要不要把社員集合起來,請她做個報告?”呂中貞一聽,長歎一聲道:“他這是要報仇哇!”二咣咣說:“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侄女你別在乎,不管別人怎麼說,你到底是當過鳳凰,在天上飛過的!別人呢,他一輩子當雞,到死也沒嚐過當鳳凰的滋味!”呂中貞經他這麼一說,心裏才好受了一些。

這時,蒿子出人意料地來了。多年沒見,兩個女人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蒼老,看到了讓恩怨改造得異樣而複雜的眼神。蒿子生硬地笑笑:“聽說你回來了,過來看看你。”呂中貞避開她的眼神道:“來看我的笑話呀?”蒿子說:“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我本來是對不起你的,有什麼資格看你的笑話?”聽了這話,呂中貞心裏發酸,眼淚就下來了。蒿子上前抓住她的手說:“中貞妹妹,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就把它都忘了吧!咱還跟小時候一樣,做一對好姐妹行不行?剛才二叔過去,明祿說了句不中聽的話,我怕你難過,就急急忙忙跑來了。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會給你虧吃的。以後你有什麼難處,盡管跟我說!”說罷,她從褲兜裏掏出一盒紙煙,抽出一支向呂中貞手裏遞。見呂中貞不接,她便自己劃火點著吸開了,一邊吸一邊咳嗽。呂中貞瞅著她不無譏諷地說:“煙癮還不小呢。”蒿子說:“不是那年攤上事,我能學會吸煙?唉!三十多年了,想戒也戒不了了。”說罷,她一手夾著煙卷,一手拉過麥子端詳,直誇他長得好看。麥子害羞,一個勁地往牆角裏縮,蒿子隻好放開他,轉身囑咐二咣咣,讓他明天幫呂中貞收拾一下房子。囑咐完了,她便離開了這兒。

呂中貞在二咣咣家睡下,已經疼了好幾天的牙又加倍囂張起來。她一邊忍受著疼痛,一邊盤算著今後的日子,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早晨聽到隊長在街上喊社員上工,她爬起身來對二咣咣說,她要去隊裏幹活。二咣咣說咱們不收拾房子啦?呂中貞說,到晚上吧。我已經是個普通社員了,該上工就得上工呀!二咣咣感慨萬端地點點頭,給她一把鋤頭,領她去了街上,跟在了上工的人群後麵。看到了她,男女老少都十分驚詫,呂中貞卻表情坦然地跟他們打著招呼。到了地頭,早在那裏幹起來的支明祿發現了他,拄著鋤柄現出一臉的愕然。呂中貞瞥了他一眼之後,一聲不吭地去了地的另一邊,把定四壟莊稼,用依然嫻熟的動作鋤了起來。

收工回村,與二咣咣一家正在吃飯,蒿子又來了。她告訴呂中貞,支明祿讓她今天先不要上工,在家等著,他讓大隊會計稱口糧給她母子倆。呂中貞問:“他不是要開社員會,叫我去作報告麼?”蒿子拍她一巴掌說:“哎呀,還提那話幹啥?他剛才收工回來說,真是服了你啦!”二咣咣高興地對呂中貞說:“那咱今天就不上工了,快去前邊收拾收拾!”這時,蒿子又撫摸著麥子的頭說:“對了,我得跟四清他爹說說,叫會計把這孩子的戶口落下,叫學校收下這個學生。”呂中貞心下感動,紅著眼圈對兒子說:“麥子,快謝謝大姨!”麥子這時也去除了拘謹羞赧,歡快地說道:“謝謝大姨!”

上午,呂中貞母子在二咣咣的幫助下,把自家老宅打掃得幹幹淨淨,等大隊會計支明鈺送來三百斤地瓜幹,六十斤麥子,她在中午就讓這個院落冒出了炊煙。

下午,蒿子過來,領母子倆去了村後的小學。學校老師問,孩子要插幾年級?呂中貞說,孩子沒上過學,得從一年級學起。老師驚訝地張大嘴巴:這麼大的孩子沒上過學,怎麼可能?呂中貞歎口氣說:他在山裏長大,那裏沒有學校。老師點點頭,又問孩子大名叫什麼,呂中貞說:白呂。

安排好了孩子,兩個女人往回走時,蒿子笑著道:“孩子的爹姓白,是個白麵書生吧?”呂中貞心裏一慌,但很快鎮定下來響亮地回答:“是!臉白得像瓷壺一樣!”蒿子搖頭歎道:“唉,早早死了,真是可惜!”片刻後她又說:“過一段,叫二咣咣操操心,再給你找一個。”呂中貞急忙搖頭道:“不找啦,就這麼過吧。”蒿子說:“那怎麼行?你又不是七老八十!”

……然而十九年過去,五十七歲的呂中貞依然單身。如今的呂中貞真是老了。她的頭發已經花白,她的臉上皺紋縱橫。更難看的是,她的上嘴唇已經出現了一道道豎紋。她對著鏡子試過多次,如果說“呂”、“穆”、“魚”、“區”等需要撮口發音的字眼時,那些豎紋便像碌碡溝似地更加明顯。

呂中貞的老,還有一張照片做參照。那照片是一九七三年去大寨參觀時與陳永貴握手時的留影。那時她才三十三歲,臉胖胖的,明明淨淨的,笑起來是那麼好看。她在平州當幹部時,別人給她照過許多照片,她最珍視的就是這張,所以就讓記者給放大了一直好好保存著。撤職回家後不久,她到墩莊買了個大像框,把這張照片掛在了牆上。那時陳永貴還是副總理,所以來串門的人看了無不肅然起敬。感受到他們的反應,呂中貞在心裏說:好好地看看吧,我如今我再怎麼背時,再怎麼落魄,可當年確實是做過鳳凰飛在天上的!後來,陳永貴下了台,再後來死了,她也沒把這張照片取下,依然讓它高懸在牆上展示她昔日的輝煌。

讓她無奈的是,照片上的她那麼年輕,現實中的她卻完全變了。二十多年過去,莫說世事變幻如白雲蒼狗,就連她的身體也可謂滄海桑田。再沒有一月一次的潮汐,再沒有欲望引發的海嘯。而那一切的一切,原本是為一個男人準備的,可是,她直到今天她已經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女人了,那個男人也沒有如約而至。

剛從平州回家的時候,呂中貞知道“揭批查運動”的厲害,老擔心穆逸誌能不能過去這一關。她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那個人的消息,在心裏千遍萬遍地祈禱著他的平安。掛在家裏的小喇叭雖已破舊不堪,播音員的嗓子像被誰斧子劈過,但她還是認認真真地去聽,特別是每天晚上的本省新聞。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都沒有她想要的消息。直到一年零三個月了,突然有一條新聞播出:在政壇上消失了多年的省人大召開會議,選舉產生了人大常委會,穆逸誌是十名副主任之一。呂中貞立馬欣喜若狂,同時也為穆逸誌在政治運動中化險為夷的能力深深折服。當天夜裏,她懷著滿腔激動寫了一封信,向穆逸誌表達祝賀之意,講她母子回家的情況,最後,便訴說自己對他的思念,問何時能到濟南與他生活在一起。信寄走後的第十天,她接到了穆逸誌用假名字假地址回的信,信的內容十分簡短,中心內容是讓她不要隨便給她寫信。至於她何時到濟南的問題,穆逸誌在信中答複道:如果條件成熟,他會和她聯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