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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三伏天雨後的陽光,清爽而又猛烈。像男人的瀟灑,令人欣賞卻又讓人難以親近。

飯後的水雲,拿著牙簽剔牙,對正拾掇碗筷的豔媚說:“豔媚,這陣子搬屋,辛苦你了,你也該回趟家了!”

“明早回吧,偌大這屋子,晚上一人獨處,誰也怕黑!”

“星期五了,我聰仔回來住,不怕!”

橫沙鎮江畔灣花園內的這幢複式結構的三層大屋,土地在三年前已購入,去年動工興建。前天正式入住,水雲粗略累計了,這屋從購地到入住,共花了130萬。

麵對高雅大氣的複式空間和盡顯溫馨雅致的裝修,水雲並無過分的興奮,卻有點唏噓。這令她想起了已故的丈夫和去年入冬時去世的母親。特別是母親,她生存的意義就是父親和自己。連她去世前的病痛說來就來,病了沒多久,就說去就去,一點不拖累自己。每想及此,水雲難抑深深的自責。入冬時分,天氣驟涼,老人的血管因此收縮,加上血液黏稠,最易引發心肌梗死。這知識自己早已聽說,可就是沒在意身殘病弱的母親。

“怎麼呀,皺著眉頭,想些什麼?”豔媚問。

“想起我媽!”

“你媽連最後那一刻也不為難你,也真是沒得好說的了!看有些人,大病幾場也死不去,把兒女拖累得身心俱疲!”

“我恨自己,自己過上了好日子,卻一點提挈不了母親享受!”

“你也不用太自責了!”

好一陣,豔媚又問:“你和學榮和好了,他又離了婚,你也應該考慮你自己的事!”

“哪用考慮,我不會再結婚了。待聰仔大學畢業,結婚了,我就知足了!”

豔媚明白,這種情形下的女人,大都口是心非。可她有心促成水雲和學榮複合,所以她又說:“我說句公道話,學榮當年拋棄你是不對,可明英也實在是借假懷孕連同學榮父母一齊來逼迫他。換了我,也隻能選擇明英了。其實,學榮的心始終在你這裏,我也感覺得到,難道你感覺不了?從頭再來嘛!這對聰仔,對你倆都有好處!”

“反正我現在平靜慣了,不想再遇上什麼煩心事。”

眼下的水雲,的確是風平浪靜,一片坦途。七間加盟店,不管風吹下雨,毫不間斷地每天為她帶來上萬元利潤。男人錢多了野心或會跟著膨脹,用錢生錢,考慮更大規模的生意投資,開拓新的投資領域;或者包個小三,又或者好酒好賭,盡情揮霍。而女人錢多了卻是謹小慎微,不管多具誘惑的投資,首先考慮的還是資金的安全;而女人又幾乎不存在揮霍的行為。盡管男人勇於開拓成功了會有更大的收益,但新的開拓其成功概率很低。失敗了,一切又打回原形。從守財的角度而言,女人比男人優勝得多。

像水雲,聰仔上學一年費用不用一萬,包括豔媚、司機在內的家庭支出一年也不超過20萬元。這對於年收入幾百萬的她,是微不足道的。人,為了溫飽而勞碌奔波,當會斤斤計較。但當衣食無憂,玩弄財富就如玩弄文字遊戲般輕易,相對於奔波勞碌那階段,這人,小的從衣著談吐,大的從人生處世,都發生著明顯的變化,變得頤指氣使,變得大度包容。這種變化在旁人看來是得勢便猖狂式的狷傲,但對於其本人,則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變化。一個剛夠溫飽的和一個不愁吃穿的人在閑聊時,各自的神態口吻以及談話內容,當然是天淵之別!

水雲也不例外。盡管她的財富並非滾滾而來,但足以讓人的生活過得富足安逸。相比榕樹村裏自己這一代同齡人,別人還在為籌建兒子結婚的新居而煩惱著。雖然自己的婚姻並不圓滿幸福,卻失彼得此地獲得財富的滿足。這種人生是有瑕疵但富足,也算是另一種美滿了。還奢求些什麼!誰都希望圓圓滿滿的人生能降臨自己頭上……唉!算了吧!她心裏長歎一聲,自我安慰著。子民財源滾滾卻失去了夫妻和煦,豔媚夫唱婦隨卻打工度日,學榮他……她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她驀然覺得,他也算是最倒黴的一個了……

其實,水雲設局陷害學榮,本意是讓明英體味被丈夫背叛的滋味,他倆離婚這結局絕非她願意看見。男人包小三,出外混女人的事例多的是,導致離婚的事非常少見。報複學榮那拋棄之恨,報複明英那奪愛之仇,都是以前的心態了。時至今日,這報複之心也隨著學榮的離婚和財富的增加而消失。不過,這都是些意識而已。明英把學榮捉奸在床,雖解了自己十多年的怨恨,但學榮終因這而離婚,想到這她也總覺得些許內疚。正因為如此的內疚,她考慮再三,還是不要和學榮複合了,要不別人就認定了自己才是個挑撥別人夫妻離婚的臭婆娘。

江畔灣是橫沙鎮的富人區,地處107國道南麵,寒水河東岸。豔媚走後,水雲上至三樓陽台,看見寒水河麵反射著耀眼陽光,就知那太陽是多麼猛烈。不禁想起昔日跟隨著母親的艱辛生活。從退潮後幹涸的湧底挑著近200斤的稀泥,再一步步地踏著上山似的滑溜泥道,走進悶熱的甘蔗林,直幹到潮水漲起,太陽西沉。汗水濕透了衣服,雙腳累得像綁著塊石頭般沉重。晚上又是例行的煮豬潲,切鵝菜,十點多了,才得閑衝涼換洗衣服。睡覺的時候,已是深夜十一點多。此刻,水雲感慨得很。往日的苦況,創業的艱難,一肩挑起困難與厄運時那種無助和硬著頭皮上路的酸楚和彷徨。如今,總算有好日子過了!她突然覺得:如果那時候真的嫁給了學榮,會否像豔媚所言老公既無本事卻又大小事務毫不放鬆,反成掣肘而令自己的智慧難以發揮,生活如常人那樣終日勞碌剛夠溫飽!不禁又想起商店的生意和銀行存折裏將近八位數字的存款。啊!或許這就是命了!

水雲遠遠看見學榮騎著摩托駛來,那是部開放早期的從日本進口俗稱“刀仔”的紅色本田摩托車。10年前,騎著這部本田摩托,美男配名車,駛到哪裏都招引著仰慕的目光。可如今,閃亮的鮮紅色褪成了淡紅色,清脆有力的發動機聲也變得像白發蒼蒼的老人,呻吟著沙啞的聲音。學榮把車停在前院門外,摁響門鈴,水雲從褲袋掏出遙控。門開了,他走了進來。學榮一臉興奮,但掩蓋不住那落寞的神態和從骨子裏透出的自卑。“他這也算是報應了!”水雲心裏說道。看見這昔日戀人微微佝僂著走來,腦裏便泛出10多年前學榮那英俊白淨,眉清目秀的影子,她感慨萬端。以前對他的刻骨怨恨,此刻卻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憐憫所代替。

水雲下樓迎接,招呼著。

學榮得到水雲的原諒,心情好多了。每次來之前想好了一大堆的話,來到後又不知從何說起。剛還沐浴著熱辣陽光,轉身便置身於這20攝氏度恒溫的開闊明亮的複式大廳。坐在柔軟舒適的沙發大椅,呼吸著混合著空氣清新劑的空氣,感覺是舒服的,但意識有點亂。

水雲邊泡茶邊道:“今年這暑天氣溫特別高!”

“聰仔在學校過得好嗎?”

“年輕人在外麵當然開心。”

學榮在客廳踱了幾個來回,環顧四周,微歎道:“來到你這裏,我慚愧極了!”

水雲坐著,沒說話。學榮見狀又說:“多謝你原諒了我!”

“怨也怨過,恨也恨過,連殺了你的念頭也曾有過。那又如何?生活還是要過,想透了。自己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

“是她不好,自以為聰明,到頭來既害別人又害自己!”

“我不想再說她了!”水雲冷冷答道。

“就不說她!說子民吧,她女兒離家出走,不知回家沒有!”

“沒聽說!”

“子民也是的,一月就回家一次,和肥媚就真的是紙上夫妻。他女兒怎有家庭溫暖!有心人想哄騙她,當然容易啦!”

“我不也一樣!”

水雲一愣,才覺這話也戳到學榮的痛處。

氣氛有點尷尬。10多年前那無所不談眨眼便已天亮,此刻卻連聊天的話題也難共通。她瞥了瞥學榮,不知他是否因自己這話而令他想起傷心往事。他帶笑的臉容難掩索然無趣的神色,因與自己見麵而強作歡顏但又擋不住他自己軀體散發出的自卑氣場。她不禁動起了惻隱之心。

“那次明英捉到你泡女,是我設的局!”水雲轉了話題。

學榮沒答。好一陣,水雲又問:“你不惱?”

“惱你什麼!她任性我又感性,本就毫無婚姻基礎。走到這一步,隻是遲早的事。你隻是將這一步推前了一大段。其實,實事求是地分析,這對我或她,都是好事!要不,再拖幾年,就連再選擇的機會也沒有!”

“你想到我會這樣設局陷害你嗎?”

學榮搖頭。“不過,我曾看見你在藕粉巷出入,才想到設這局!”水雲又道。

學榮苦笑答道:“怎麼說呢,夫妻間無溝通,無信任,丈夫去泡女就自然而然的了!”

電視正播放著一個離異的女人決意嫁給一個幹環衛工作的男人的新聞報道。男人年紀大了女人20多歲。男人想著自己年齡大,工作差,收入少,兩個兒子正讀大學。娶她等同害她,執意不娶,但女人卻非他不嫁,主動到他家中,幫他料理家務,買菜入廚。記者采訪這女人,問她看中男人些什麼。原來,這男子20年前死去妻子。妻子臨終前遺言要他答應不得薄待兩個兒子,他和妻子鉤了手指承諾。20年來就靠打掃衛生這份微薄的收入,把兩個兒子供養到讀大學。這女人就看上男人那份擔當。她說有擔當的男人就是好男人!況且他還是20年矢誌不渝的擔當。她認定他就是好男人!

這個既平凡又不平凡的新聞報道,在學榮和水雲的心裏都漾起了漣漪。兩人默不作聲,想著各自的心事。

火熱的太陽透過玻璃射進屋內,耀著眼睛,水雲上前拉上了窗簾。她不再坐下,踱了幾個來回,說道:“下半晌了,我要去商店看看。”

學榮稍顯猶豫,接著毅然問:“水雲,我們重組家庭吧!好不?”

水雲淡然一笑,答道:“還是算啦!都過了半世人了,還能有多久的命!我隻願供養聰仔長大成人,平平靜靜地過完下半世,足夠了!再沒其他想法。”

水雲在學榮眼中,從容自信,比以前更顯高貴,散發出讓人懾服的氣場。10多年前的戀愛經曆和感受如在眼前,想到自己還在原地打轉的命運,學榮就怨艾不斷。此刻水雲一口回絕,驟令他全身注滿了空虛。

“你不再愛我了?”

“人生說愛的階段,過去了!難道還能回到當年那些純真至誠的年代?反正我再沒有當年那種心動了!”

“聰仔畢竟是我們的兒子……”學榮話也說得無力。

“不!你不能這樣說!他不是你兒子!”

“人們都說聰仔像我!”

“外麵的八卦是非多的是,若都是真的,那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你還是不肯再給我一次機會!”

“不是肯不肯的問題,問題是我對婚姻再沒興趣。這10多年的經曆,使我覺得女人是不配談感情的。沒錢的時候若有男人說喜歡她、愛她,那是指她的美貌和清純;有錢時候若有男人說喜歡她、愛她,那肯定是她的能力和錢財。不管你如何的緬懷過去,或者說還在如何地愛著我,可我愛情這根弦確實已經斷了!”

學榮似乎連坐著的力氣也沒有,他挪動腳步,走到長沙發上躺下,微閉雙目。水雲這種不無道理的極端,不就是自己造成的?麵對一個“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戀人,難道還說著“我愛你!海枯石爛心不變”這類的話嗎?水雲說這番話的時候,麵無異樣,平靜如水。就像談著一樁生意似的,毫不動情。

意識在告訴學榮,與水雲再續前緣已無可能,但他又無法放下。他身不由己地起身走近水雲,雙臂一伸,抱住水雲。

丈夫死後,水雲為自己立下一戒,斷絕性生活。所以,子民曾三番四次地邀約,連去酒樓飲茶吃飯的邀約,都被水雲謝絕。有什麼事,都在電話裏談。到今日,水雲因為自己對自己的這種決絕,隨著時間,她的性欲被禁錮成尼姑似的心如止水無欲無求了。但自從上次與學榮和好後那一刻,那種心動竟又有了。那種心動,是與生俱來的異性相吸的心動,是看見美麗異性驀地產生的心動,是人類食色性的最正常不過的性欲。她無意中倒在學榮懷裏,久違了的心動重被喚起,像洪水衝垮了堤壩似的一發不可收拾。她對自己的戒律終被學榮破了!

她終於意識到並不得不承認,自己那種女人與生俱來卻又深藏不露的對異性的情愫,即俗語所說的真心,隻存在於學榮身上。但此刻,她卻掰開學榮的雙手,說“我肯跟你見麵,是尊重我們的曾經。可你也應尊重我,不要胡來”!她口是這樣說,心卻依然怦怦亂跳。自己一定要這樣說。她更加明白,不結婚又維持這曖昧關係,吃虧的終是自己,她不想自己平實的生活再遭動蕩。更為現實的是,若換位考慮,學榮事業有成,明英又為他生個兒子;而自己卻靠打工度日,就未必會出現眼前這情景。

愛情,不管多純真多真摯,都隻會發生於情竇初開的階段。過了這階段,所謂的真情愛意,便身不由己地粘上世俗的灰塵,連帶考慮的利害得失便把濃濃的愛情衝淡。這時候的水雲雖未必意識到這些,可她的行為卻在實踐著愛情由濃轉淡的規律。至於學榮,並沒水雲想的那麼複雜。他沒有回答,但尊重水雲,鬆開了手。他臉上寫著濃濃的失落情緒,悻悻地走了。

“學榮!”水雲叫住了他。“紅磚市道似有轉機了,把你那磚廠重開吧!缺資金找我。你有錢了就不愁找不到稱心的女人,到那時候你就會把我忘掉的!”

“不!你在我心裏,誰也代替不了!”學榮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時候,太陽已西斜,陽光也變得柔和溫潤。寒水河麵拂來陣陣像被海水過濾了的海風,稍覺清涼。可水雲,用手把被風吹亂的幾綹頭發往上撥,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這海風的清涼。因為她此時動著的心還未平息。

水雲太矛盾了,心裏明白:自己的感覺、心緒、思戀、身體上每一處地方都給了學榮,可自己就是不肯讓學榮走進自己的世界。她清晰地感受到對學榮愛根未斷,卻硬說愛情這根弦已斷。望著漸行漸遠的學榮,水雲眉頭深鎖,神色困惑。

水雲在母親去世一周年這天,回了趟榕樹村。榕樹村,這個看著她成長的小水鄉,在她的心中沒有絲毫的親切感和故鄉的概念,沒有任何值得她留戀的經曆和故事,剩下的隻有偶爾勾起的父母親的艱辛和苦困,還有自己和跛仔明那10年的夫妻生活和刻骨銘心的青春年少的心路曆程。所以,母親去世後不久,她便關閉了榕樹村的百貨總彙。在母親頭七這日回榕樹村拜祭母親後,直至今天,才又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