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水似乎十分肯定地說,八成是昨天晚上讓酒咬著,早上起不來了。
其實趙玉山是明知故問,他知道苗青喝多了。他隱隱約約記得,苗青在下樓時腿已經站不穩了,王虎還跟他開玩笑,讓他將苗青背到車上。因為苗青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喝多了的,趙玉山也不管男的女的了,就挺身而出,迅速走到苗青身邊,毫不猶豫地蹲下了身子。幸虧關鍵時刻薑部長踢了他一腳,才使他猛然醒悟過來,沒有釀成大錯。要不然早讓王虎傳得滿城風雨了。不僅自己和苗青狼狽不堪,連薑部長也得一塊兒陷進去。出於關心愛護,趙玉山就想到給苗青打電話,詢問一下她現在的情況,如果有必要看望的話,還應該與高長水到家裏去一趟。
趙玉山將電話撥到苗青家裏,那邊迅速拿起話機,但接電話的不是苗青,而是苗青的對象謝小林。謝小林在一個事業單位上班,前幾天來辦公室找苗青時就認識了。趙玉山問謝小林怎麼沒有上班,是家裏有事還是單位放假。
謝小林沒好氣地說,不年不節的放假幹什麼,孩子上學去了,家裏也沒有事。喘了幾口粗氣,才說是請假,是為了在家照顧苗青的。苗青昨天晚上酒精中毒了,吃藥不管用,正在打吊針呢。
不知是擔心還是關愛,趙玉山直嚇出了一身冷汗,便心虛地說,昨天晚上我們在一塊吃飯,苗青喝得不少,但沒有喝多,怎麼打了吊針,是不是患了重感冒?
謝小林急了,大聲叫嚷著說,還沒有喝多,住了院才叫喝多啊?昨天晚上回來後就吐得不行了,既說胡話又出洋相。去廁所小便時,也不解褲帶了,而是站著撒尿。我過去摁她蹲下,她不僅不聽,還一邊尿一邊喊叫著說,誰說文聯沒站著尿尿的,你們看啊,我就站著尿尿!結果是尿了兩褲腿,尿液一直撒到客廳裏。說到這,謝小林可能意識到不好了,就對趙玉山說,趙主席,因為沒拿你當外人,我才什麼都說了,你千萬保密才行。去年讓人栽贓陷害出了“褲帶事件”,現在又出了個還沒有名堂的事件,如果傳出去,苗青還有臉出門啊?
趙玉山一邊開心地笑著,安慰謝小林說,沒有事啊,隻要你不說出去,任何人都不知道。告訴苗青,我和高主席一會過去看他。
這時,苗青就搶過了話機,也開心地笑著對趙玉山說,趙主席,不要聽謝小林胡咧咧,他是個二杆子,一點頭腦都沒有。你工作忙,千萬不要過來,輸完了水,一會我就過去上班。說完,電話也“咣”地一聲扣了。
高長水聽出電話裏有玄機,就問趙玉山笑什麼,八成出了重大新聞。趙玉山拉下臉嚴肅地說,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更不能亂問,還分管保密工作呢,連點保密觀念都沒有。
趙玉山說著,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連茶葉梗子都嗆到鼻孔裏去了。
苗青說是一會來辦公室,因夜裏吐得脫了水,到了第二天才勉強過來上班。近期的工作,一切都按照趙玉山的思路往前推進。趙玉山與高長水和苗青統一思想後,很快又召開了一次由全體協會理事和部分會員參加的工作會議,其實也是一次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的大型座談會和生動活潑群情激昂的動員大會。因幾項活動都緊密配合了縣裏近期的中心工作,特別是對精神文明建設和文明城鎮創建工作,更會起到重要的促進和推動作用,所以也被縣委縣政府列入了上半年整體工作的重要議事日程。薑部長不僅親自主持會議,還邀請幾大班子有關領導出席會議,並讓縣委的一位分管副書記到會作了重要講話。會後理事和會員們評價說,這次會議是全縣文藝界曆史上召開的一次最隆重的大會,一次最成功的大會,一次最鼓舞人心的大會。沒有別的選擇,隻有拿起我們的筆,亮開我們的歌喉,描繪改革開放的輝煌成就,歌頌縣裏的大好形勢。對剛剛出現的良好局麵,趙玉山卻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什麼領導重視呀,什麼群眾擁護呀,什麼工作思路呀,都是他媽的扯淡,沒有錢什麼事也辦不成,有了錢什麼事都能幹,就是顆驢糞蛋子也能讓它變成一朵美麗燦爛的牡丹花。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大家都按著分工深入到協會裏去了,趙玉山極少見到高長水和苗青的身影,就是偶爾見麵,也是開碰頭會談情況,集中解決隨時出現的實際問題。有那麼幾次,見高長水和苗青挺辛苦的,人也累瘦了變黑了,過意不去,出於關心愛護,同時也是為了打一下自己肚裏的饞蟲,就提議到飯店裏撮一頓,可兩人說什麼也不同意,說拉讚助不容易,還是我們冒著生命危險用胃換來的,應該一分錢掰成兩瓣花,要好鋼用在刀刃上,搞完了活動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現在紅火起來了,上上下下方方麵麵都來給你捧場,等到錢花沒了,什麼也幹不成了,他們見了就躲著你走,甚至塞黑指頭,到年底進行考核時照樣給你打最低分。趙玉山聽了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反正是那種幸福過了頭就變得不好受了的微妙感覺。於是趙玉山就想,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比什麼都重要,如果在工作榮譽和個人感情之間二者取其一的話,他寧願選擇個人感情。金錢可以換取榮譽,但買不來感情。趙玉山沒有辦法,在一次碰頭會後,因為時間太晚了,爭執了半天,隻好吃了一頓紅燒肉,還是高長水搶著付的錢。
轉眼就到了“五一”,幾項活動開展得都比較順利,如果說有不周到地方的話,也是些無關大局的小問題,譬如說演出時有的演員背錯了台詞,書畫攝影展被狂風掀翻了展板,由於一時疏忽,文學作品集顛倒了作者排名順序,等等。盡管沒有引起強烈的轟動效應,但也受到了縣委縣政府領導和廣大人民群眾的表揚和肯定。能達到這樣的效果,趙玉山也心滿意足了,起碼沒給薑部長丟臉,沒給王虎糟蹋了讚助費。還有令趙玉山更欣慰的是,凡與他有關係的幾件事樣樣有了著落。在文藝演出和書畫攝影展評比中,周文采和李二才分別獲獎,盡管都是三等獎的倒數第一名。趙玉琴寫的小小說《追求》也獲得了好評。活動結束後,人沒有過來,但都在電話裏表示過謝意。特別是高長水和苗青那兩件事,辦得再圓滿不過了。高長水的兒子“五一”前就已上班,苗青的小說也發表了。樣書是各項活動全部結束的當天下午,苗青放到他辦公桌上的,還說這是他親手培育的結果,晚上一定得仔細看看,多提些意見,以利於她今後的進步與成長。正好晚上沒事,趙玉山一直看到半夜,才將苗青的小說認真閱讀了一遍。類似的小說,因為平時看得太多了,又不太懂文學理論,也沒感覺出什麼特別的東西,隻是對人物的個別情節和內容上有些擔心。而且還思考了很長時間,直到入睡為止。
第二天一上班,趙玉山就問苗青,給薑部長送刊物了沒有?苗青見趙玉山臉色不好,還有點走神,沒敢問別的問題,就說給薑部長了,而且還是送到他手裏的。趙玉山就有點慌神,並且自語著說,薑部長很忙,不一定認真閱讀吧?苗青說,薑部長說了,他一定閱讀,如果喜歡的話,還讓你給我開研討會呢。
這時,電話鈴響了,趙玉山拿起話機,正是薑部長打過來的。薑部長上來就問趙玉山,苗青的小說你看了沒有?感覺如何啊?
趙玉山說,看了。主體和內容寫得都不錯。
薑部長便挖苦他說,虧你還是寫小說的,這麼明顯的問題都沒看出來。兩個重要人物都是縣級領導,一個亂搞女人,一個貪汙受賄,沒一個好人了。我知道這是小說,不是紀實文學,人物和情節都是虛構的,可他們卻不一定理解,見了刊物後,如果對號入座,隨便找點毛病,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些活動又白搞了。盡管是苗青寫的,可你是文聯主席,咋說也有把關不嚴的責任。我的權力有限,如果真的出了問題,想保都保不了你。
趙玉山卻辯解著說,苗青小說裏的人物都是副職,沒有涉及書記和縣長,不會有大的問題。
薑部長說,其實問題就出在這裏。咱們的書記和縣長都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就是寫了也沒事。恰恰是縣裏的兩個副職有這方麵的問題,而且出現的問題與小說中所描寫的情節一模一樣,看了小說,比去看現場還要真實。別看是副職,可他們能量通天,手裏的權力起碼比我這宣傳部長大得多。
趙玉山問,問題有這麼嚴重?薑部長,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薑部長無奈地說,我也沒有辦法。他們天天到處喝酒,見不到這樣的刊物,更沒有閑心看書,就怕有人拉舌頭。隻要封住你們文藝界的嘴,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趙玉山肯定地說,不可能。在薑部長扣電話的同時,趙玉山又歎著氣說,操他的,早知文藝界這麼複雜,還不如爛在鄉鎮呢!
因為聽到了電話內容,苗青不僅一點也不為此擔驚受怕,反而興衝衝地說,如果像薑部長說的那麼神,說明我已經走向成熟了,說不定還真的一炮打響了呢!
原文載於《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