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斯蒂芬反感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天空中一片路淡的霧氣籠罩了整個車站,巨大的機車盛氣淩人地發出嘶嘶的聲響,一切都是肮髒的而且蒙上了汙濁的煙塵。多麼令人厭惡的國度,多麼令人厭惡的城市。
他對倫敦最初的興奮感已經消退了,那種興奮感起先是由那些商店、飯館和那些穿著入時非常迷人的女郎們所引起的。現在他隻覺得這個城市就像一塊鑲嵌在肮髒底座上的閃閃發光的假鑽石。
假如他現在身在南非……想到這裏他突然感到一陣思鄉的痛楚。陽光——藍天——鮮花花園——清新的藍色花朵——籬笆牆上盛開的藍茉莉——紫色牽牛花爬滿了每一所鄉間小屋。
而在這裏——塵埃、汙垢,還有那望不到頭、奔流不息的人群——走著、趕著、推搡著,就像忙碌的蟻群努力地奔向它們的窩。
一時間他想:“我要是不來就好了……”
接著,當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嘴又繃成一條堅毅的直線。不,見鬼!他一定要繼續下去!他已經為此計劃了好幾年了。他一直就打算要這麼做——做他將要做的事。對,他一定要接著幹下去!
那一時的猶疑,那突如其來的對自己的質問:“為什麼要這麼做?值得嗎?為什麼一定要抓住過去不放?為什麼不能忘掉所有的事情?”這些全都僅僅是由於軟弱。他不再是一個孩子了——讓一時興起的念頭無緣無故地支使來支使去。他已經是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充滿自信而且有堅定的決心,他一定要繼續下去,達到此次英格蘭之行的目的。他登上火車,沿著過道一邊走一邊找座位。他剛剛轟開了一個腳夫,自己拿著生牛皮製的箱子,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查看,這趟車滿滿當當的。還有三天就要過聖誕節了。斯蒂芬·法爾厭惡地看著擁擠的車廂。
人!沒完沒了、數不清的人!而且都是這麼麵目可憎!這麼相似,可怕的相似!那些人長得不是像綿羊就是像兔子,他想,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喋喋不休、大驚小怪;另一些臃腫的中年男人在哼哼唧唧,更像是豬。就連那些長圓臉、嘴唇塗抹得鮮紅的苗條女郎們,也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看上去很不舒服。
想著這些,他的心裏突然升起了一種渴望,渴望南非高原上那廣闊無垠的草原,那裏陽光炙熱,荒無人煙……就在這時,刹那間,他屏住了呼吸,向一個車廂裏望去。那個女郎完全不同,烏黑的頭發,細膩的奶油色的皮膚——眼睛像夜一樣深一樣黑,那種憂鬱而高傲的眼神是南歐人特有的……這個火車上的女郎絕不該出現在這群乏味的、麵目可憎的人中——肯定是弄錯了,她根本不該來到這陰沉的英格蘭中部地區。她應該倚在一個陽台上,嘴裏銜著一枝玫瑰花,高傲的額頭上裝飾著一根黑色的帶子,空氣中應該彌漫著塵土、熱浪還有血腥的味道——正是那鬥牛場的味道……她實在應該出現在那些華麗輝煌的地方,而不是擠進這三等車廂的一個角落裏。
他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他並沒有忽略她寒酸的黑色小外套和襯衣,以及劣質的線織手套,還有那不結實的鞋子和具有挑釁意味的火紅的手袋,然而他還是認為她光彩照人。她的確是燦爛的、美妙的,有一種異國風情……她到底來這兒幹嗎?在這個大霧籠罩之下寒冷的國家和這些忙忙碌碌、勞作不休的螞蟻中幹什麼?
他想: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誰,她來這兒幹什麼……我一定要……
2
皮拉爾緊貼窗戶坐著,心想英國人怎麼會有股這樣的怪味兒呢……這就是迄今為止英格蘭給她的最深入人心的感受——這裏的氣味和西班牙完全不同。
這裏沒有大蒜的味道,沒有泥土氣息也幾乎沒有什麼香料的芬芳。在這個車廂裏有的隻是一種窒悶的寒冷氣息——火車的硫磺氣味——肥皂的氣味和另一種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氣味——她認為那氣味來自於坐在她身邊的那個肥胖女人的毛皮領子上。皮拉爾敏感地抽抽鼻子,不情願地吸著樟腦球那難聞的氣味。她暗想:為自己選擇這樣一種香型真夠可笑的。汽笛長鳴,火車顛簸著慢慢地開出了車站。他們出發了……她的心跳得快了一點兒。一切會順利進行嗎?她能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嗎?一定會的,一定。她把一切都非常仔細地考慮過了……她對所有的可能性都有所準備。噢,是的,她會成功的——她必須成功……皮拉爾紅唇的弧線向上彎著,那張嘴突然間變得冷酷起來。冷酷而貪婪——就像一個孩子或者是一隻貓的嘴——一張隻知道自己的欲望而不知道憐憫的嘴。
她用一種孩子才有的毫不掩飾的好奇打量著四周。所有這些人,一共七個,他們是多麼滑稽啊!這些英國人!他們看起來都是那麼有錢,那麼闊氣——瞧他們的衣服——他們的靴子——呀!毫無疑問就像她一直聽說的那樣,英國真是一個富裕的地方。可是他們卻一點兒也不快樂,對,顯然並不快樂。
過道裏站著一個英俊的男人……皮拉爾認為他長得很帥。她喜歡他古銅色的臉和高高的鼻子還有那寬闊的雙肩。皮拉爾比任何一個英國女孩都要伶俐得多,已經看出那個男人很欣賞她。雖然她並沒有直接看過他一眼,可她卻很清楚他一直在頻頻地打量著她。她不動聲色地注意到這個事實,並不太感興趣。
在她的國家裏,男人看女人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從不會過分掩飾。她懷疑他是不是英國人,最後認為他不可能是。
作為一個英國人來說,他太活潑,太有生氣了。皮拉爾這樣想,可他又是金頭發白皮膚,那他可能就是個美國人。她覺得他很像那些粗獷的西部電影裏的男主角。
一個列車員沿著過道走過來:
“第一次午餐,第一次午餐,請大家去用餐。”
皮拉爾這個車廂裏的七位乘客都持有第一次午餐的票券。他們一塊起身離開,車廂裏一下子變得冷清而安寧。皮拉爾飛快地把窗戶拉上,那是坐在對麵角落裏那個灰發女士剛剛才放下來的。然後她就舒舒服服地在座位上攤開四肢,從窗戶裏看著倫敦北部的郊區。她沒有因為自動拉門發出的聲響而回過頭去。她知道,是那個過道裏的男人,他進來的目的一定是為了跟她搭話。